原创 阿夜：一个孩子的战争

阿夜：一个孩子的战争

我相信那是一场战争。而她失败了，我的女儿。

        暑假一开始，我的女儿就去了乡下。这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奶奶家，临行前只有一个愿望：养只猫。这孩子从小怕狗，记忆里所有和我的“亲热”，都和狗有关。哪怕是小得跟耗子似的狗，也会吓得她立即扑到我的怀里，恨不得窜到我的头上。

        这些年，生活给我很多迷茫，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两个：一是为什么别人那么有钱，都说房子贵，旁边很多人却不停地买房子，可政府公布的人均年收入才一万多一点，男装批发只够大概一平米多一点的房子；为什么我们的城市那么多狗，在我的记忆里狗应该在农村养，特别是处于荒郊野地的地方。城里人养狗干什么呢？在别墅看家倒可以理解，在楼房里怎么住呢？它们不吃喝拉撒吗？

        在旭城花园的时候，（那是我买的第一套房子，1998年，不过10万左右，加上家具，我的借款正好10万），狗就开始出现了，虽然不像现在这么普及。记得女儿两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小区院子里领着她散步晒太阳，她突然大叫着往我身上窜，惊得像只挨了枪的猴子。我定睛一看，一个妇人抱只狗过来而已。此妇本来遛狗，听到我女儿的惊叫，赶忙把狗抱在怀里。她瞪了一眼我梨花带雨的女儿，说了一句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话：叫什么叫！把我的宝贝吓着怎么办？

        现在女儿10岁了，女装批发据说不怕小狗了，只对大狗害怕。暑假前，她到我新装修的大房视察（托人买的，连装修60余万，借款50万，多一半跟银行借的，没人催，每月自动交工资）， 见到兔子大小的狗，还是忍不住上墙。我对她说，要不咱也养只狗吧，和它们多沟通，可能你就不怕了。孩子回去后跟她的母亲商量，决定养只猫，一是培养她的爱心和责任心，二是加强和动物们的交往。孩子希望买只黑色白爪的猫，还提前起好了名字：阿夜。     

        感谢阿夜，让我的女儿在奶奶家住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她从出生就和姥姥姥爷在一起，原来言谈中一直以姥姥的家和妈妈的家为“家”，甚至到了我的家里都像游客，除了抢用电脑。这一次，她和老家的姐姐妹妹们粘在了一起，还在短信中百般争取把她们带到石家庄来玩。当然，短信中提到最多的是阿夜。那是她三婶从厂区同事找来的一只三个月的猫，可惜是淡黄色，腿上有黑色杂毛，女儿还是很喜欢，依旧叫它阿夜。

        从拥有阿夜的第一天起，女儿就满屋子地喊“阿夜阿夜”，每天喂它喝水吃火腿肠。我问女儿，为什么不喂它喝粥、剩饭什么的，她说阿夜只吃肉。我不识字的母亲在一旁摇头叹息，但还是给阿夜准备自己都不舍得吃的各种肉。有一次，我对女儿说，要不你上学后把阿夜留在奶奶家吧，不仅女儿反对，她奶奶也苦笑说：我可养不起，得吃多少肉啊。我离开后，女儿几次发短信，让我买拴狗的链子，说用来拴阿夜散步。女儿从来没有主动让我买过东西，即使我主动买，太阳能工程她都显得很被动。

        半个月前，我去接女儿和阿夜回家，那个场面几乎惊动了我们整个家族。还没吃午饭，亲戚们就开始给女儿塞钱，要知道那里只是逢年过节才有压岁钱。自从我和孩子的母亲离婚后，仿佛整个家族都觉得亏欠孩子，特别是她的奶奶每次提起都眼泪汪汪。午饭的时候女儿和姐姐妹妹们吃的很高兴，大块吃奶奶做的蒸肉，大杯地喝冰镇饮料。

        临行前，全家人都等在车前，女儿却躲在一个姐姐家不出来。我去找她，她趴在床上说肚子疼。我觉得她舍不得走，或者只是在要挟带着另一个姐姐一起走，这个孩子考上了石家庄的大学，但开学还有二十多天。百般劝说，女儿佝偻着身子上了车，她的哥哥抱着装猫的纸箱子一路跟着，要上大学的姐姐也一起到县城送她，搭车回县城的我姑姑晚上一定要请吃饭。

        路上女儿还是喊肚子疼，但不让揉。我记得她有慢性的胃炎，经常喊肚子疼，不愿意做什么事情也喊肚子疼。但这次她可能是真的很疼，就在一个乡卫生院停车，一群人带她去看病。一个医生让她在满是尘土的床上躺下，在肚子上摁了一通说是阑尾炎，另一个医生再摁还说是阑尾炎，要求做彩超住院。这下子把一家人造蒙了，因为已经买好了第二天的车票，我回去还有急事。在院子里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先到城里，即便住院也应该找个熟人啊。再次上车，我才发现孩子的哥哥为啥死命抱着装猫的箱子，因为女儿怕阿夜呼吸不到空气，不让封箱子，她哥哥只有死命抱着以防阿夜跑出来。

       在县城，ce认证一个相熟的医生尽管也怀疑孩子可能是阑尾炎，但开了些药，建议回石家庄再检查，而并非乡医所说的不能吃药、必须立即住院。由于被孩子的病搅了场，姑姑一家的聚会也只好作罢。晚上孩子吃了些药，又和哥哥姐姐有说有笑了，他们把阿夜放在我二哥家的阳台上，用火腿肠喂它，女儿又“阿夜阿夜”地叫着。她哥哥到楼下寻觅了些沙土，铺在报纸上，给阿夜做了个简易厕所。当晚，阿夜拉屎一泡、尿尿数泡，还算不错，都排泄在报纸上，沙土却没用上。

        第二日晨，我们用胶带封住纸箱，并在纸箱上戳出若干气孔，背着大包小包与她的哥哥姐姐、二婶挥别。半路，阿夜用利爪扒开胶带探出脑袋，女儿心软祈求放她出来，我只好用捆纸箱的布绳拴在阿夜的脖子上，另只手攥着绳子防它逃跑。女儿几次喂它火腿肠，晃动的车上不好喂水，我只好用自己的矿泉水喂它，水还整湿了我的裤子、座位，一路自然苦不堪言。

        一下车，街头车流滚滚，久处乡间的阿夜一下子疯了，拼命往灌木丛上跑，吓得女儿大叫。我扔下包裹，从女儿手中抢过绳头，不顾女儿的抗议，一下子把阿夜拎起来。传奇私服我告诉女儿，有时候太善良就是太纵容 ，她一脸的不屑：“你勒死阿夜怎们办？残忍！”妥协吧，我把阿夜放在地上，并用手去抚摸它的头和背，希望它安静，不料想那家伙在我手上咔咔就是两爪子，留下两道血印。娘的，就当现身说法吧，我把它拎到出租车上，女儿再没反对。

        回到我的家里，阿夜在木地板上立即留下串串爪痕，刚刚撅着屁股擦完地板的女友一个劲儿地向我翻白眼。忍着吧，我把阿夜拴在阳台的摇椅上，一个人去小区外找沙子，结果没找到，就到卫生所处理了伤口。晚上，女友异想天开拉我去散步，我带了铲子，很容易装来一塑料沙子，而且很细很干净，铺在报纸上给阿夜做了卫生间。女儿给阿夜剥好火腿肠，准备了火腿肠，就到书房玩电脑。另一个人霸占了电视，我只好看书睡觉。

        早晨醒来，发现阿夜无论屎尿都排在纸箱的报纸上，那些沙子还是没用上，只好到地下室找来更高更结实的纸箱，希望做阿夜的窝。女儿告诉我阿夜还是能跳出来，又用布绳拴住它，并答应尽快给阿夜买拴狗的链子。由于女儿东西太多，还叫同事开车送到孩子妈妈家里。又一天，我惦记女儿和阿夜，打电话没有开机，问她妈妈才知道被送到姥姥家去了。放弃了午休时间，头次进宠物商店，买了只拴狗链，小号的，女儿喜欢的粉红色。

        余下的日子，每次打女儿的电话都打不通，发短信她也不回。隐隐有些预感，她肯定失望。因为她和姐姐相约，很快就到石家庄相会，不想，却被妈妈送到姥姥家里。今天，女儿回来了，因为明天就要上学。我终于跟她打通了电话，问她阿夜，她迟疑许久才说被送人了，因为妈妈说不好养。我的心里况且酸酸的，何况是她呢，我问：送到哪里了？女儿说：送到姥爷的老家了。我只好安慰女儿：没关系的，你放假还可以去看它。

        “阿夜不认识我了怎么办？”女儿有些哽咽。

        我的眼睛一热。说什么好呢？只要它曾经是你的阿夜？

        晚上去理发，见到一个头发短短的女孩，又来理发。她的母亲说，老师说长，还要剪短。理发师说，“是剪40中头吗？”恰巧那女孩是40中初一新生，她的母亲告诉我，孩子的头发刚刚理过，老师还说不行，必须重剪。“不理又怎样呢？”

        “不理就别想上学！”女孩的母亲和理发师异口同声告诉我。40中据说是石家庄最好的初中生学校，这个孩子的母亲托了人，还花了两万赞助费。“40中头”，和“小平头”一样成为石家庄理发师的发型：女生像男孩一样短，男生当然更短。

        我的女儿还有一个愿望，就是留一头长发，而她的母亲对她的规划，恰恰是两年后读40中。我在电话中把这个故事告诉她的时候，她再次惊叫：“我不读40中了！”

        能由得她吗？我们大人做的，就是让孩子一遍遍惊叫，破碎他们一个个梦。孩子们也曾想过保卫他们的家园，却在大人们悍然发动的战争中，一次次认输。我们东方，把这样的战争叫作“爱”。我怜悯孩子们，唯有深夜鳄鱼一样的眼泪。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战争，不在孩子的未来留下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