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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4-15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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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8:00pm 夜间活动 我从睡梦中醒来。牢门外一片熟悉的嘈杂。快到夜间活动的时间,犯人们开始不耐烦,急着要狱卒开门。有的在“呼、呼”拍门,有的吹口哨,有的学各种怪叫,不一而足。有一个学大猩猩和另一个学鸡叫的,一唱一和,惟妙惟肖,引来各牢房犯人的哄笑,大家纷纷以更大更响的拍门声和一连串轰隆隆哗啦啦的抽水马桶声来表示喝彩。 我躺在床上笑了起来。狱卒总是会晚几分钟而开门,而偏偏有等不及的犯人,似乎要把门踢烂了,狂燥不安。 最近,总是在此时的闹门声中,一股清脆嘹亮的女声,哼着“啦啦……”不知什么的调子,响彻整个大厅。搞不清楚从哪间牢房,总之这单调尖细的女声旋律,在男性监仓夜晚一片野性的喧闹声中,显得异样的阴森和刺耳,“啦啦……” 不久,“嗞嗞”的声中,牢房门开了。犯人们蜂拥而出,奔向各自的位置。有的占据看电视的最佳餐桌,有的冲向微波炉,更多的是冲向电话。我一跃而起,趿上拖鞋,带来准备好的换洗物品,往冲凉房奔去。我的牢房离冲凉房近,所以轻而易举占住一间。 入狱之初,我对美国监狱最大的恐惧倒不是酷刑或暴力,而是他们臭名昭著的性侵犯和同性恋,以及因此导致的爱滋病。刚到芝加哥MCC的时候,每个犯人手中二本小册子,一本是《犯人须知》,另一本就是《如何预防性侵犯》。在Wyatt监狱,则是节省纸张,干脆将这二方面内容贴在公示橱窗,广而告之。然而,美国监狱的暴力和色情,似乎只存在于好莱坞电影之中,仅仅是局外人的想象而已。 在芝加哥的MCC,我住的那一层监仓刚好有几间精神分析诊疗室,经常出入几个年轻貌美的实习医生。我曾经看到有个年轻犯人站在那实习医生办公室门边迎面对她手淫的。当然,这可怜的小伙子随即就送去关禁闭了。后来,在俄克拉荷马的联邦犯人转运中心,我看见过二个犯人钻到同一间冲凉房洗澡的事情。除此以外,我未接触过任何一起其他的性侵犯或性暗示的事件。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对我这个来自中国的亚洲人感兴趣。在芝加哥的MCC,我遇到过一位叫Johnson的白人老弟,就对我兴趣盎然。他四十多岁,一头披肩长发,嘻皮士的样子。他要我教他中国功夫,我说我不会。他问我,“你真是中国人吗?”我说我是真的中国人,住在中国。他说,“如果你是中国人,怎么可能不懂功夫呢?”在Johnson的心目中,中国人和功夫就是同义词。接着,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在我面前摆开架势,舞拳弄腿的,还运掌在我面前挥动,虎虎生风,口中还念念有词,搞得我在一边的墙角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的。后来,我才发现,这Johnson老弟是个精神病的疑似病患,专门送到这儿作精神分析诊断的。 冲完凉,收拾好换下的衣物,我回到牢房。我拿出一个塑料杯和塑料袋,到监仓大厅的水池边注入一杯开水,装好一袋冰块。回来,我将牛奶泡好,然后放进塑料袋中冰镇起来,准备好睡觉前饮用。 平时,我在这个钟点正是排队等着打电话的时候。一般我在中国时间上午8:30到9:00之间开始与公司的同事联系,了解那边的情况,并对他们进行鼓励和建议。现在周末,公司不上班,我已不用与别人去争抢这电话了。我无所事事,来到习惯呆的监仓电脑房,里面只有来自肯尼亚的黑人Bill在打字机边打字。 我推门进去,Bill抬头对我说了声Hi,就又埋头做自己的打字工作去了。Bill年轻,25、26的样子,扎了二个冲天的碎花辫子。他态度和蔼,和我关系不错,会主动跟我商量好用打字机和电脑的时间。我跟Bill打趣说,周末该休息了,别那么辛苦了。这小伙子最近很拼命,一幅与检察官誓不罢休的样子。Bill说自己的房子和银行帐户都被FBI给封了,结果连支付律师的钱都没有,所以他只好自己做辩护准备。我说,“Bill,你难道想做Bruce第二吗?”Bill叹了口气,说,“那我坐在这等死吗?” 我们监仓的许多人实际在拿Bruce背后开玩笑,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与联邦司法体系抗争是无意义的。相反,你越抗争,这刑囚的网把你捆得越紧。大家认为,Bruce就是一个反而案例,尽管我们都承认他的诉讼知识和经验的丰富。所以,与其抗争,不如认罪,正如中国俗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Bill说他一家在他很小的时候移民美国。如果他被定罪,他在美国的身份有可能丧失,而他要因此被遣返回肯尼亚去。我开玩笑地说,“我正想回到自己的祖国去。难道你不想吗?”Bill悲哀地说,他在肯尼亚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说他的亲戚、朋友、同学、情人全都是美国人,而把他送回肯尼亚等于送他回一个陌生的国家。我摇了摇头说,“哦,永恒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Bill听懂了,哈哈大笑,用手点着我。我吩咐他注意休息,开门出去了。 Bill打字的声音在继续着。我们监仓的电脑室,有两台电脑和打字机。电脑只是两套司法数据库系统的终端机,一套用来查询联邦法律文件和案例(Lexis),一套专用于司法专业名词和移民类法规查询。平时这里都要排队使用。在今天这个周六的晚上,大多数都在看电视,只有Bill还孤零零的在用打字机在为自己的年华和未来寻找方向。 我习惯性走到监仓一角的犯人告示栏,里面张贴的依旧是一些老文件,比如《犯人须知》、《如何防止性侵犯》、《最新菜谱》、《各监仓卫生评比结果》等等。在告示栏的一侧,是犯人邮箱,我们可以寄送信件(但不能封口)和犯人请示报告。邮箱的一侧是我们的监仓书架。Wyatt监仓的犯人图书是我呆过的监狱中质量最好的,管理也是最佳的。其他的监狱除了小说就是圣经,而这边的图书能看到精装本的《读者文摘》精华本,还有一些早期的经典书籍,小说以外的大部分书都是精装书,同时其小说的科类和数量也比其他监狱多。当然,这里最好的藏书,《美利坚大百科全书》,基本都被老吴收藏在自己的囚室里了。管理方面,监仓书架每天会和其他监仓轮流交换,这样犯人都有更多的图书选择。 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西班牙语似乎成了美国联邦监狱的官方语言,在犯人告示栏,在图书书架,在各类犯人表格,以及监狱的电视频道,一律有西班牙语的安排。这充分说明说西班牙语的墨西哥人在美国联邦监狱举足轻重的位置。相对来说,只有在Wyatt监狱,我才第一次看见过中文图书。在图书馆工作的Richard有一次给我找来一套破旧的梁羽生写的《女帝奇英传》,让我欣喜不已。二十多年没看过武侠小说的我,居然跑到这美国监狱来过了一把武侠小说瘾。当时,我一高兴把自己手边的一本中文书《我在联邦监狱的日子》也放到仓书架,希望其他监仓的中国犯人与我分享。这本书是西北政法大学的一位在国内做检察官的老兄写的,是他在联邦监狱蹲了两年的经历记录。他在2000年初访美时,莫名其妙的卷入“人体器官买卖”的丑闻之中,两年后居然通过公费律师争取到了无罪释放。书中所写,让我有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我在这本书的扉页用铅笔题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寄希望国内来的狱中难友与我一起互勉而渡过这狱中岁月。 浏览完书架,没发现什么好书,我来到监仓大厅的一角,在靠近操场的位置,放下了手中的水杯,开始了夜间的锻炼活动。这儿离电视机远,僻静一些。我在周边绕着小圈子散步,边做着准备活动。和我的晨练类似,我要分别做俯卧撑和拍手跳,只是呼吸调理和意念打禅的不做了,这样省时间些。我一边做着夜间锻炼,一边等着送药车的到来。最近,我经狱医同意,每晚准许服药一次,治疗自己惯常的胃病。 “Med-line(看病排队)!”狱卒高喊一声,犯人们纷纷迎着送药车排起了队伍。我端着水杯排在队伍的前面。狱方每天送药三次,由护士推车到监仓大厅,犯人则自备水并排队当场领取药和服药。或许是我的前辈吴晓雷暴毙牢房起了作用,Wyatt监狱也是我呆过的监狱中医疗服务最好的。比如我的胃病,他们不仅给我开出常用药,居然还对我认真的取样化验,准备进一步用抗生素治疗。我以前在芝加哥MCC的时候,仅犯人入狱例行的胸片拍照,几分钟可完成的事情,狱方竟然让我来回跑了三次,前后花了四、五个小时的时间才得以完成。 我排到护士面前,报上自己的名字,并出示自己的胸牌。护士名叫Jerry,小个子白人,手脚麻利。他迅速翻到我的病历卡片,我则趁机满脸堆笑,哀求Jerry给止痛片治牙疼。Jerry默不做声,找出我的胃药(奥美拉锉)之后,顺手从边上的一个大药罐子中倒出一粒药丸,一起放在我手上。我点头哈腰地致谢,将手中的药丸送入口中,然后用水杯喝水吞服,再向一旁监视的狱卒张口伸出舌头,表示药已下肚,没有藏匿,才离开队伍。 我回到监仓大厅一角,继续我的夜间锻炼。我知道这止痛药又能让我今晚睡觉安稳了。监狱生活,如果能像老吴这样把身体越练越好,把坏习惯渐渐改掉,反倒不亚于去了一趟疗养院,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