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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3-30 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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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8:30am 晨练   周六早餐后的监仓大厅,不少犯人又回到床上睡觉去了,只有几个餐桌边坐了几个懒洋洋的犯人。他们有的在发呆,等着狱卒把电视机打开,有的已经开始下棋和打牌了。大厅走道中依然是常见的那六、七个人在晨练,以中老年人为多。晨练的人都在沿着大厅四周行走,周长约100步。大厅呈四方形,内有二十几张餐桌,三台电视悬挂在三个角落,还有一角辟为狱卒工作区,地面蓝色,犯人不得擅入。狱卒工作区的对面是水池和厨台,水池有冷热水及开水龙头,厨台上放了一个微波炉和一个冰块保温箱。对于犯人,除了各自那六、七平米的囚室,这监仓大厅就是我们的活动天地。 我把两个杯子放在一张餐桌上,然后顺着晨练的人流开始行走,边走边活动胳膊,为做俯卧撑做准备。我每天早晚各锻炼一次,晨练为主,晚练为辅,是俯卧撑、拍手跳、散步的结合,我一般早晚各做俯卧撑120下分四节完成,各做拍手跳(Jumbo Jump)120下一次完成,中间以散步来过渡,早上的散步加强呼吸的调理和意念的控制,晚上则能放松就行。 每天晨练,我总是很开心。年轻的时候,看多了郁达夫的书,一度痴迷篮球和游泳的我变得执着于所谓的精神的丰富,其实是无病呻吟。后来,辗转南北的研究生和留学生涯更是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及至在深圳创业十多年,天天拖着疲惫的身子晚上十多点才能回到公寓,更是少有锻炼身体的时间和心情。在深圳,我常常是每天起床后匆匆漱洗一下就赶去上班,连早餐也不吃。我这种生活方式老被七十多岁的老父诟病。他会讥笑我这人到中年的儿子还不如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子,爬山的时候我气喘如牛汗流浃背,他则健步如常。如今,进监狱了,在监狱的铁窗和狱卒的看护之下,人到中年身心过劳的我反倒有机会重塑健康的生活习惯。在一切荣耀和光环、在一切身外之物离我远去的同时,“我”却回归了,我找到了自在的感觉。 每次做完一节30个的俯卧撑,我就散步2-3分钟,呼吸调匀了,再做下一节30个俯卧撑。刚开始的时候,我一次只能做最多12个,现在一口气最多做65个俯卧撑。三个多月坚持锻炼下来,我15分钟之内完成120个俯卧撑也不怎么喘气了,反而觉得筋骨活动之后浑身的舒坦。记得前几天的华文报纸说,台湾的部队,军人需要10分钟之内做完30个俯卧撑才算合格,看样子标准太低了。 陆续做完四节120下俯卧撑,我喝了几口餐桌上的白开水,随着晨练的人流散步。大家或快或慢在沿着大厅四周走着,狱卒在大厅的一侧注视着。犯人在监仓大厅晨练不得跑步,不得踏入狱卒的蓝色工作区。在监仓大厅隔壁,有一个小操场,内设篮球架和单杠,窗户是钢架铁丝网,直接通自然风并能听到室外的声音。一般下午的时候,一些年轻的犯人在这里打球或跑步。有意思的是,中老年犯人都不太愿意进这个小操场锻炼。我进去过一次,霎那间感觉置身室外,自然风扑面而来,室外的嘈杂瞬间让我感到自由的味道。对于长期**囚室、监仓大厅的我,习惯了空调恒温下的密封空间,这久违的自然风和室外的噪声顿时让我产生纵身一跃想跳出窗户的冲动。我只在这小操场呆了几分钟,就抽身黯然离开,回到监仓大厅,再没有第二次进去过。 囚犯失去自由的痛感就在这一门之隔。我小心不跨过这道门去时时触碰这一痛感。也许,中老年犯人都有这层隐痛,不像年轻人,在小操场欢喜雀跃的兴奋会让他们忽略这一痛感的存在。 我在监狱做的拍手跳有点像国内做的广播体操第八节,连续120下之后,我一边继续散步,一边大口的呼吸。我觉得浑身的肌肉随着筋骨的舒展正在苏醒,我感到自己的每一下呼吸都在伴随心脏跳舞。既然来到监狱,我不想重蹈前辈吴晓雷的覆辙,暴病死在这异国他乡的监狱里,我更不想因为势单力薄,被这边人高马大的鬼佬欺负,或者遭墨西哥贩毒分子们的围剿。总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咱利用这美国佬的监狱,能捞一点是一点。 我在大厅行走的节奏开始进入踱步阶段。这是在通过计数来协调呼吸和步行。我意守丹田,在默数“1、2、3”之中深深的呼气或者吸气,同时走出相应的步伐。随着身体的放松,呼吸的均匀,步伐的稳健,我会逐渐将默念的数字增加,由三步呼吸转换增加到六步呼吸。这是我在芝加哥MCC的狱友送我看的一本英文介绍禅坐的书中学到的,只不过我把打坐改成了行走,做了一些创新,可谓“吴氏六步法”,呵呵。 “1、2、3,4、5、6,”我随着默念的数字走出六步,并深缓地呼吸,让空气充满肺叶,最大限度的扩张胸部和收缩腹部,同时意守丹田。然后我再走出六步,伴以深缓的呼气,随步伐将全部胸腹部的空气逐渐逼出体外,全身随之放松。如此循环,几分钟后,我渐渐进入状态,想象着这监仓大厅是祖国江南农村的一片池塘,我犹如一颗小石头,投入这池塘之后,溅起一片涟漪,顿时世界变得寂静起来。我缓缓沉入清澈的水底,周边有飘荡的水草与荷叶,鱼儿在穿行。我静静地躺在水底。像是一块会呼吸的鱼石,不时吐出几串气泡。我看看四周的风景,还能听到池塘青蛙的鸣叫,以及孩子们在池塘边玩耍和嬉闹的声音。我一动不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时吐出一串气泡。 我的六步法踱步明显与其他晨练的犯人不合拍,那大个子的黑人,昂首阔步,像在赶集;那小个子的墨西哥光头,似乎想赶上黑大个子,有点三步并两步,像在竞走;那大肚子中年白人则不紧不慢,倒背双手;有两个老头,边走边说话,常挡住其他人的路。我是最慢的一个,只好另择路线,穿行在餐桌与过道之间。 我知道自己禅坐的功夫还没到家,因为会呼吸的石头还不是石头。但我已经感到内心的宁静与祥和,我感到本我、自我、超我的三者合一,和谐共存。那穿行于餐桌与过道之间,那做俯卧撑与拍手跳的中国犯人是自我;那纹丝不动,意守丹田,那会呼吸的小石头是本我;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身陷囹圄,心系国家的老吴是超我。想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大学时期对佛洛伊德与荣格如饥似渴,竟然手抄过一本精神分析学的书,在27年后的美国监狱,我却用精神分析来进入禅的境界。我哑然失笑,收住脚步,拿起水杯,喝完剩下的水,回到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