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已在几年前辞世,怀念他时就更想念已是耄耋之年的母亲。母亲还住在遥远的小山村,已是白发鬓鬓。思念她,是我恒久的情愫。公务缠身的那些年,很少陪伴母亲,忠孝难能两全。过了知命之年,渐能赋闲,常回家看看,临行前记着带上指甲剪和老光眼镜,给母亲修指甲,洗脚,洗衣服。有一次,我给她老人家洗脚时说:“娘,让您享受一次儿子给您洗脚。”我以为她会高兴得笑起来,看到的却是眼眶有些湿润,其实我的眼眶也湿润了。母子心照不宣——人都近黄昏。
母亲晚年使人最揪心的事是行走不便,时时处处感到无助。年轻时作为农家主妇的母亲,主内安外,恨不得背山移海。一次,她在病中下床来高声呼喊在外玩耍的妹妹,就一声,眼冒火花,顿感天旋地转,之后请来附近乡场上的医生诊断为美尼尔氏综合症,吃药调理虽有好转,但常犯头晕。由于常年过度劳累,顾不上医治,头晕成了娘晚年的痼疾。母亲常对我们说,她并不是腿上无力,是头上把握不住方向,行走要人搀扶,起初自己还能撑着墙壁或桌椅短距离行走,80高龄后,几乎不能自立。作儿女的想用天下所有的名医名药给母亲根治,但万般努力无济于事。
当我们姐弟几家人搬进县城后,接母亲进城住了6年,直到父亲辞世前的一年,我们才按照她的意愿送回乡下老家和父亲一起居住,赖着年过半百的妹妹及其子女赡养。赡养资费由我们在外工作的两兄弟和两姊妹筹措。母亲的吃穿用是丰厚的,治疗经费也能保证供给。但谁也赶不走致使母亲头晕的病魔。姐是学医的,她多次分析过娘的病因,直到姐夫患上颈椎病后,才得出结论,可能是颈椎骨质增生压迫神经引起娘的头晕。这对于80高龄的老人来说要根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是娘的全部,娘是我的全部,娘痛苦我就不幸福。”《宝莲灯》剧里的唱词唱出了我们兄弟姊妹的心声。
少小时想念母亲,是在异地寻得归期回到母亲身边得到母爱,接受呵护。如今想念母亲,是想将身居异地的儿女们的敬爱送到母亲身边,最好是能陪伴母亲度过余生。父亲去世后,我们曾几次想过将母亲再接进县城过几年,她总是说怕给我们添麻烦。2006年春节后,娘同意进城,我打算到外地购回质量较好的轮椅,心想我能将母亲送到她一生都未去过的地方看一看,到新建的红军广场、滨河路和那些特色各异的商场、场超市看看,使她饱饱眼福。哪知没过几天,家里来电话说娘又不愿进城了,她说自己行动不便,儿子儿媳也上岁数了,还有孙子要带。娘一生都是宁肯负自己也不负子女。当我们真知天下母爱伟大的时候,自觉儿女在父母面前永远都是渺小的。传承母爱就是继承先辈的遗志。
2007年清明节前夕,甥媳从老家来电话,说娘很想见我,其实我早有回乡探望母亲的夙愿,只是冬天的那次流感一直搅得我力不从心。清明这天是个朗日,我和年近六旬的二弟坐上儿子军林开的越野车沿村道一大早赶回老家。坐在火塘边仍过着冬天的母亲看见久别的儿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心想娘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讲,但除了见面时的一阵寒暄之后,便多半是木然无语,显得呆滞。娘衰老多了。我心目中见人就滔滔不绝,记忆超常的娘几乎不存在了。你问到什么她回答什么,有时还答非所问。我尽管不停地用语言给予母亲生的希望,心里却泛起阵阵酸楚和哀伤;想起了真没了母亲的那一天。
给父亲扫完墓,照例给母亲清洗。我从她卧室的竹椅上找出她用脏了的白布帕在洗衣台上洗干净晾好,再用热水给她洗手洗脚修指甲。娘的一双脚浸泡在一个铝制的热水盆里,看上去小得象个孩子。修脚指甲的时候,我将娘的脚放在怀里感受她给我的体温。娘的脚像一棵老树的根,深深地扎在故乡的泥土里,皱褶的皮肤上镌刻着83岁的年轮。近一个世纪的阅历,这双脚从大山走来,从庄稼地里走来,从更远更远的地方走来,和父亲一起支撑着一个六口之家的大厦。这双脚在那灾荒饥馑的岁月早出晚归,挽救了我萎弱的生命。这次给娘洗脚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用手指抠她的脚掌心,娘忍不住笑了:“我就是嗤呱,从来就怕……”其实我就是想把娘的脚洗得越干净越好。当一双柔软而宽松的新袜套在她脚上的时候,娘又一次惬意地笑了。
我想念母亲,想得沉重而灰暗。我没有历数母亲一生的功德,却记述了她晚年因疾病所致的生活窘境。尽管儿女为尽孝道作过千般万般努力,但未能使娘过着健康人的生活。实际上我们母子均处于两难境地。母亲从前为望子成龙,为儿女们远走高飞历尽千辛万苦,如今却想我们长留在她身边;儿女指望母亲长寿,却又不忍她在痛苦之中煎熬。我们本想常守望在母亲身边,却又牵挂着子孙,有很多事等着去办,自感心余力绌。为此,我常常自责地诘问自己。
我们兄弟姊妹多次与母亲相见又别离。相见切切,离别依依。娘在送别儿女时总是这样婉言:“把你们的钱花了,时间也耽搁了。”细想起来,娘不是见外客气,是想将自己生命的全部贡献给儿女也不图回报。听了娘的话,我们显得无言以对,心里却在回答:“娘,您老了,又显得那么无助,到这个分上,儿女的钱和时间还不花在娘的身上又待何时,我们还配作儿女么?”
最近我读到一位女作家引用汉民族史诗《黑暗传》和《圣经》的“创世纪”里有关记载人类起源的文章,无论是那从漂流在海上的大葫芦里走出的伏羲、女娲兄妹,还是停泊在亚拉腊山的挪亚方舟,都是为了说明人类形成的久远高古。我自以为那是考古学家和研究人类发展史的专家们所要思考的问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关心的是现代人的问题——现代人的生存、情感和道德等诸多问题。人类从古至今对于生与死的自然规律都是被动顺从,直白地说是无奈的。我们和母亲晚年的“两难”就是显得无奈。母亲能使我们获得新生,我们却不能使母亲暮年回春。清明那天离别母亲之前,她老人家一只手杵着拐杖,一只手撑着门板,佝偻着身子对我们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要好好带孙子哟!”
隔离网便回房睡觉去了。我和二弟心里想的是,尽最大的努力安顿好母亲有生之年的生活,使她得到应有的福分,日后长眠于青山,儿女心无愧疚。
在我的心目中,从想念到怀念是一个生与死的跨越。想念母亲是我恒久的情愫。七尺男儿也有一颗女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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