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生产队分给的,与别家共有的一头公牛,被偷了。家里除父亲吃公粮外,还有七口人的田地要耕种,家里再穷,总不能老是借别人的牛耕田吧。父亲虽有公职,但要维持包括奶奶在内的一家八口,他的三十几块工资只是杯水车薪,因此,贫苦农民出生的他,决定在农业闯出一条出路。家里除种生产队分给的田地外,还种好几处自留地,这不,父母亲还投入了寓公移山的力量,开辟了无人问津的一大片满是顽草的旱地——这么多田地,更需要一头自家专用的、顶天立地的牛!
于是,父亲就又迈开了他那双老茧上长了新茧的脚板,跟着牛贩子四处奔波了。但好几次,父亲都失望而归,叹着气对家里人说:“买健壮的公牛,我们买不起啊!”
但父亲是很乐观的人,他的聪明才智是村里出了名的。这一次,他还是不气馁,文化大革命他都挺过来了,他就不能把已经交到手中的财富资源发扬光大吗?
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父亲是带回了牛,却不是能胜重任的大公牛,而是一头母牛,父亲还说,这头母牛不会耕地!简直是青天霹雳,母亲当场就跟父亲吵了一架。
父亲在买牛这件事情上,成为全村的笑话。人们可不太在意它是公还是母,也不在意它是否会耕地,但却很在意它的外观,可父亲用四百七十元买来的已经“了齿”的母牛是怎么样的长相呀?它的两只角不是刚硬有力地向上伸着,而是像绵羊的角弯曲在两腮,因为太长了,被锯掉一截,走起路来好象挂了灯笼一样的摇晃着,而且它的左眼又是白内障!这样怪异的牛,谁见过?人们说,家畜不能怪异,怪异物会给家里带来不祥。村里人取笑父亲愚昧。
在家里,父亲拼命向母亲解释他买这头母牛的理由:
第一:健壮。除头脸丑陋外,身子骨架无一不显示出它是十足的良种,而且作为鉴别一头牛的良痞之别的螺旋,这头牛的,是长在用黄金分割法也不能定出的最佳位置上。
第二:据它的原主人说,她怀孕了,就是隐藏着的一笔财富。
第三:我们家穷,只能买便宜的牛。不会耕地不用担心,可训练她呀,正是她不会耕地,头脸丑,她的主人才急着脱手,我们才有买到她的机会。
父亲的一张嘴就把母亲要贱价转卖母牛的想法消除了。
父亲立刻实行他的第一步骤:训练母牛拉犁。
牛刚买回来时,我曾经问过父亲:“‘了齿’是指牛多少岁了?”
“大概相当于人的四十岁了。”父亲说。那就是说,人到了四十岁,才开始学做工!
从此,在离我家不远的,荒废的松软土地上,每天黄昏,全村的人几乎都看到,父亲在吃力地训练着这头怪牛——拉犁。他们都要站一会,观赏这可笑的一幕:父亲吆喝得声嘶力竭,而那头“老****”——因为她这么老了,还没有开垦过田地,所以叫她“老****”——却在摇头踢腿闹别扭,更甚者,在兜转着圈与父亲对抗。很多人摇头窃笑:这牛不会耕地,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了,只能养胖了送去屠宰场。但父亲就是有一股比这牛还犟的脾气,一定“教会”她耕地。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经过多少次的训练,老黄居然会拉犁了。但她的好逸恶劳的习性不能改,在实地耕作的时候,如果旁边有可口的农作物,她都要伸嘴去吃一口,因此要给她戴上口罩。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很久。
这怪物会拉犁了,简直是一大奇迹,村里人觉得它还有点价值了,也不那么取笑父亲了。但村民又怀疑:它会真的是怀孕了吗?几个月过去了,怎么没有当母亲的迹象呢?也许是它的主人为了急于脱手,骗了父亲吧?就算它能生孩子,像它这种相貌,哈哈,可以想象,它能下什么样的崽来?父亲坚决不相信头脸会是遗传的基因,倒是很担心她不是母亲。她不会耕地,他不担心,但如果她不能生孩子,他就没办法了。母亲也追问个几次,父亲也叽叽咕咕的搪塞,说这牛骨架大,有身孕不容易看出来,可他这样安慰我们时,他自己就有点垂头丧气。
但再过一些日子,它成为真正的她了,她的肚子大大的,小牛在肚子里的头脚都可以看出形状了,为此,我们一家大小高兴了好几天。我们兄弟姐妹围在母牛的身边,父亲乐滋滋地说:“这种牛是良种,养出的小牛肯定又壮实又漂亮,希望养出的是女的,这样,我们就可以留下她延续后代。”
不久后,母牛果然如我们所愿养下了一头漂亮的小牛,还是女的!这头小牛继承了她母亲英俊的身骨架,就是那个非同小可的螺旋也分毫不差地长在最佳位置。她的毛是金红的,亮闪闪的,不像她母亲老黄,如缺乏营养的淡黄色。
这头小牛如此的俊俏,她为我们家挣足了光,在村里成为美谈。我们放牛的小孩赶着母牛走在路上,“骄傲的公主”在母亲身边蹦蹦跳跳,村里人总会驻足,望着我家的小宝贝,说:“看,毛色多好看,骨架长得多好,头脸也不像它母亲!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牛呀。”这时,我们小孩就感到无比的骄傲,也很感激母牛,就伸手去摸她的身。
小红越长越漂亮,父亲特意留下,所以无论人家出多少价钱,我们都不卖。
老黄很快又有了身孕,好像比别的母牛怀孕要快得多,而且又是个女的!小二妹才养出来,村里人就订购了——要买来“作种”。
“大小姐”阿红很早就会耕田,分担了母亲老黄不少的农活,是她母亲的得力助手。而且她很快就怀孕,真是上等的良种!
在我的印象里,我家的老黄阿红母女俩,总是一个接一个地怀孕生小牛,就像放了一头小牛在沈万三的宝盆里,会立刻变出很多很多的小牛来,而且总是女的!老黄创立了我家女牛国的历史,她是这群母系氏族的可夸耀的祖先。
母女俩不但绰绰有余地完成了我家的大片耕地,而且给我们生下许多小牛卖钱。牛种好,又是女的,在当时中国的百业待兴的时期,是很抢手的。我们一般卖给村里的人,要价也不高,一头小牛犊才一百七八块。
我们家的农业是村里最有名的,我们家的母牛也是最有名的。
但现在想起老黄阿红,虽然有骄傲的感觉,却更多的是悲伤,怀念之情久久不能平服,就像怀念逝世的亲人。并且,对于她们母女俩,总觉得对不起,她们对我们一家贡献之大,更显得我们实在是欠她们太多!读王林发老师的《白狗》,第一句,就是印度人对牛的尊敬,那时,我的眼睛就热了起来。这种“对牛的特别情结”,我体会是特深的。
如果老黄阿红落在别人家,她的生活也不至于这样的艰难。
首先,我家种的田地多,后来因为建楼,父母为节约开支,用于地基的石块是母亲姐姐一块一块从山岭上捡来的,是老黄阿红母女俩轮流着,一车一车从遥远崎岖的山路上拖回来的,那一年,母亲姐姐的脚手磨出了血,老黄阿红母女的肩膀磨出了厚厚的茧!我们付出了劳动,却有回报,从此可住上好的楼房,而我们的母牛俩,只有付出!
更甚者,在我的记忆里,她们不能像一般的牛,能享受过几次美餐。因为我们家劳动力远远不够。
事情是这样的——
父亲是个读书人,子女再多,家庭再困难,他都咬住牙让子女上学,也没有重男轻女的恶习。所以村里很多人为节约开支或为帮家里做工,就不让孩子(尤其女孩子)上学时,我们家孩子是上学的。老黄进家时,姐姐高中毕业已三年,是父母亲大搞农业生产的好帮手,大哥却刚高中毕业就参了军,家里孩子一个比一个小,都在念书。当别人家的牛,在不用干活时,由那些不上学的孩子们牵着,吃田埂上茂盛的嫩嫩绿绿的草,我家的牛却被绑在一块贫瘠的旱地上,啃那些枯萎的草干,很多时候弄得满嘴是沙。
就是到了不用上学的周末,我们也很少牵着牛去吃嫩绿的草,因为老黄有孩子跟着,不方便呀。特别是老黄阿红都带着孩子时,这四口的“大家族”更不能享受美味佳肴了,我只好把她们赶到广阔的旱地上看守着。
令人心疼的是,老黄是个大肚皮,好象永远吃不饱,明明和别的孩子一起放牧,别人家的牛吃得饱饱的,肚皮涨得像蟾蜍,就自己家的老黄的肚子还凹下一半,所以在牛饮水时,我就祈祷着自家的牛多饮,好让那肚皮也涨起来。我也仔细观察过,发现老黄的嘴皮厚,吃草的速度也比别的牛慢,加上肚皮大,总是饿是可想而知了。
但老黄初进我家时,却是肥胖胖的,屁股浑圆,只在我家半年后,屁股就如尖嘴猴腮了,从此再也没有胖过。别人开玩笑说,连牛都染上了我家的“瘦症”,只有我们深深知道她们熬的苦,吃的差。为减轻良心的不安,父亲到处打听增肥牛的良方,听说青鳞鱼能增肥,父亲就去买青鳞鱼给老黄吃,可是也不见效。为减轻老黄眼睛白内障带来的痛苦,父亲也买过眼药水,也不见效。真的很不公平,老黄为我们们做的,一件件都有效益,而我们为她做的,却如水上的月亮。
也许,在盖房与农业生产双管齐下的艰苦日子里,老黄阿红享受过的美餐,也许是晚上的番薯水了。这时,我们小孩可以蹲在水桶边,把手伸进桶里,和牛“抢”吃那香甜的番薯。
到了八十年代末,父亲半农半商,家境渐渐好起来,田地只挑好的种,余者送人。农活不多了,也不用养那么多牛了,但父亲就是不舍得把老黄卖掉。我想,最后卖老黄是父亲迫不得已的办法,家里经商,人手紧,管牛就更难了。老黄被牵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家很沉静,似乎在对一个远去的亲人默哀。我们知道,从此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为我们家立下汗马功劳的老黄牛了!我们姐妹几次求父亲:“如果那人是牵老黄去宰,我们多少钱都不能卖呀!”
“我打听好了,那人是买老黄养的,老黄有身孕,这个我敢保证。”父亲说,他也很难过。父亲决定卖老黄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如果他这次不卖,下次卖时,也许只能把老黄卖到屠宰场了!他是不能亲手把老黄送进那种地方的。
当时,我就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要卖老黄呢。我们一直把她养着,
隔离网像赡养一位劳苦功高的老辈,她死了,就把她埋了立墓,不行吗?我看书时,就看到外国有一农家把累死的马埋葬的故事。可心里虽这样想着,却不敢告诉父亲。也许父亲也想到了,但我们的环境不允许我们这样。
但在我的心里,在我们一家人的心里,永远树立着老牛阿黄的陵墓,永远祭奠着她——我们家的这位起家的功臣!
此刻,我的泪眼中,我看到了老黄拖着庞大的躯体,那两只角摇晃在两腮,眯着白内障的眼睛,向我走来!这么多年了,您去哪啦,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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