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导师何金茂

昨天凌晨，何老师去世了。

上午我接到平宇姐姐的报丧电话，心里也不是很沉重。何老师病了好多年了，最近一年，连我都记不得了。当我得知何老师几乎就是睡过去的，心里则有些舒坦了。平嘉哥哥说，120来了以后还做了心电图，差不多走了一米长的心电图线，心跳就消失了。我甚至想要来那张心电图看看。

何老师舒坦地离开，就是最大的福分。

忙了快两天了，跑前跑后，连我的师兄弟们都来不及通知。我现在是何老师生前单位的领导，得负责全套后续的事情。现在一切都搞定了，才坐下来，细细想想何老师。

讣告是我写的，上面好多头衔，这主任那主任的，还是中国电源学会理事长，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虚的。外人都称他何先生，我总是叫他何老师。现在印象最深的，就是何老师哈哈地笑着，叫我的名字。

我大学毕业刚留校就被何老师盯上了，鼓励我报考他的研究生。那时的我，聪明伶俐，头大眼大，招人喜欢。但是，何老师怎么也想不到，他招了个调皮捣蛋的学生。

读研前，我和王老师一个办公室。王老师开发了一种单片机开发系统，我觉得挺有市场，就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做生意。那时候，王老师在办公室里面完善产品，我骑个自行车满西安市跑，各个高校的微机实验室都被我跑遍了。一个军用书包，里面装着我们的产品和演示工具，一个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一张西安市地图，还有一辆破旧的28自行车，就是我全套家当。

一大早，我就出发，到了晚上才回来，这家成功了，那家还犹豫，整天都在琢磨怎么把产品卖出去。如果要货着急，我晚上还得和王老师一起焊接调试。

日子倒也有趣，但却把读研这件最重要的事情，扔到了九霄云外。

何老师给我在他的实验室安排了座位，我坐了没有两天，就消失了。要是现在，我的研究生这样，我早就怒了。但是当时的何老师，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发火。他总是那么和顺，说“小杨啊，这样总不行吧。”我也不是很怕他，当面答应了，回头还是不努力工作。

我的大师兄是个巨有才的人，现在好像是哪家上市公司的总工，搞电源的，掌握着核心技术，还有大量的股份，比我牛多了。师兄天天泡在实验室里，是何老师的得力干将。有时候我被逼无奈，就跟着师兄搞点设计，但也是心不在焉的。现在想起都后悔，如果那时候跟着何老师和师兄多学点东西，水平肯定比现在高多了。

就这么一边儿忽悠着自己的导师，一边儿忽悠着外边的客户，钱也没有赚多少，水平也没有什么明显提高。倒是口才有了长进，视野比读书开阔一些。晃啊晃，三年就过去了。

想起这一段和何老师的交道，实在是羞于说出的。唯一能够骄傲的，是何老师交给我的一个重要任务，我完成的不错。当时他让我设计一个能最快发现被测信号超出规定量值的电路，而这个量值是一直变化的。我就设计了一套现在称之为“等电压增量数据采集系统”的电路雏形，很好地应用了。何老师对此很满意。二月底的时候找我，说小杨啊，这些工作做的还不错，可以考虑申请答辩了。我脑子一蒙，啊哦，研究生还是要答辩的啊。于是赶紧答应下来。随后，何老师问我，是三月份答辩，还是六月？我说三月。

于是硬逼着自己，连轴转，7天完成了全部答辩准备工作，写论文、绘图、整理实验数据，还花了100块钱，请我们单位的实验员给我打字。那可能是我年轻时最为高效的一段日子。

那时候，我之所以急着答辩，其实是想早点毕业，重新，正式开始我卖开发机的日子。以前还有点偷偷摸摸，怕何老师说我，毕业了，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从此好多年，我闯深圳、办公司、搞产品，再也没有和何老师有过更多的交道。

再和何老师接触，就是何老师退休生病以后。大约十来年前吧，我开始抽空去何老师家中坐坐。那时师母还在，也喜欢我去闲聊。特别是有一次，何老师住院，我开车把他从军大接回来，感觉自己和何老师近了许多。我生性总爱开玩笑，而何老师又是一个经得起玩笑的人，我说什么他都不生气，也不说我没大没小，就咧着嘴呵呵笑着。

何老师一辈子缺乏业余爱好，不打牌不下棋的。第一次听说他得脑萎缩了，心里就有些紧张。赶紧去碑林，给他买了好多笔墨纸，督促他练字。何老师原本就写得一手好字，但写毛笔字却很少见。有时我去家里，还要检查他的作业,他也就老老实实拿出自己写的字，让我检查。我在他面前没大没小惯了。

说起写字，又想起了一件事。我读研期间，有时候要去财务处报销，原本的规矩应该是经费主管签字才能报销，我到了财务处才发现忘记让何老师签名了，就给何老师打电话，说我替他签字了，他就问你能签得像吗？我说回去我给你表演一下。回去一试，何老师果然满意。现在我还能签出与何老师签名一模一样的字。不过，我从来没有利用这个做过什么坏事。而且，孩子们没有自制力，也别学这个本事。

最近几年，何老师身体渐渐衰退了。开始的时候，我带着别人去看他，他认识我，不认识别人。虽然想不起了，但他并不明说，而是问：“最近怎么样？还在单位吗？”用这些话套别人的话，然后让对方主动说出来。然后，他说啊哦想起来了。但是即便如此，还是处处漏了马脚。一会儿就把几个人的事情混为一谈。

虽然得了脑萎缩，甚至晚年的老年痴呆症，但是去的人，看到何老师还是嘻哈哈的，心里也就踏实些，身子骨毕竟还硬朗着呢。于是，出来后，好多人就笑，笑何老师一会儿忘了这个，一会儿混了那个。

后来，每次我带人去，总是先问：“别问，别问，先说，我是谁？”他笑笑，叫出我的名字。于是我才问他，那你看这是谁啊？他一脸的无助，似乎在思考，却又想不起。我赶紧说，这是某某某，你的学生。他就会说，啊，想起来了。其实我们都明白，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再后来，我当了单位的领导，就逗他：“何老师，知道吧，我现在升官了，是你的领导了。”他笑着搭话“好啊好啊，小杨都当我的领导了。”我说，你原先是实验室主任，我现在是教研室主任，比你官大，你以后得归我管了。于是，一晚上的笑谈。

何老师从来不在我面前回忆我念书的时候，说那时候我多么调皮捣蛋。也许是想不起了，也许是不揭我的短。

最近两年，何老师总是回忆他在清华的岁月。我们知道何老师从交大毕业后，有一年去清华培训。我们只要一和他聊童诗白、康华光，他就想起了清华。后来成了习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无论说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清华，他就开始了：“我在清华念书的时候……。”后来我有点怕了，怕他无法从这个记忆中脱离，就逼迫他，以后不准说清华了，他就答应好的好的，然后没一会，又开始了：“你知道吧，我在清华……。”

我们实在无奈。

何老师的谦和是出了名的。据说我没有来的时候，有同事对他愤怒，说话很难听，他却笑着应承，也不恼。要是我，说不定就打起来了。这点我怎么也学不会。

前些日子，我查出有脑萎缩，今天坐在何老师遗像前，和平嘉哥哥聊天，说我没有跟何老师学点好，倒是学了个脑萎缩。何老师家人也很开通，老人家89岁去世，又不痛不痒的，给大家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他老人家的调皮学生，说点逗趣的话，他们也不怪罪，笑了。

老人走了，走得很好，其实没什么难受的。我会时常想起何老师的。人这一辈子，像何老师一样，也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