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冬天了

2010-5-20 17:00 1859 4 4 分类: 消费电子


哐当一响,牢房门骤然启动,打断了我的读经。沉重的铁门徐徐拉开,Sandra在监.仓办公桌旁的控制台边操控我的牢房移动铁门,边喊道,“WU,rec-time!”Rec-time就是recreational time放风时间。我合上圣经,起身迅速对电脑做好记号,熟练的穿好犯人外套,拿起准备好的杯子和毛巾捆扎好的洗漱用品,走出牢房。监.仓内,五个昨晚入住的新犯人正规规矩矩的站着,准备去扎腕带。

怀特监.狱给每个犯人系上铆钉扣死的身份腕带。腕带上标示犯人基本信息,分蓝橙红三色表示不同的安全级别:蓝色腕带表明初犯,控罪和暴力程度低;橙色是指有前科,或控罪和暴力程度较高;红色则意味着惯犯,或控罪和暴力程度很高。

刚到怀特监.狱的时候,我和这些新犯人一样,先到F监.仓,再被分配到其他监.仓。但那时不用腕带,是胸牌,标有犯人姓名等信息,外表一个样子,看不出犯人之间的差别。后来监.狱改革,胸牌换成腕带,因为大家不愿意佩戴胸牌,不方便狱卒辨识。但这腕带在一年之内更新了三代。第一代的是塑料扣,犯人系上不久,纷纷想法子解开了。后来的第二代,就是我现在手腕系的这种,用上了铆钉扣死。结果还是有犯人把它用指甲钳剪开,并把剔牙用的皮筋穿过透气孔连接腕带两端,检查的时候才系在手腕上。接着,狱方还是表现出比犯人更有办法,革新出了现在的第三代腕带,一律铆钉死扣,一律扎上厚硬无孔的塑料腕带。这样一来太平了,犯人们再也做不了什么文章了。
腕带对于犯人,犹如牛马赶进牲口场在屁股上烙印一样,系上后就跟定了你,永远也摘不掉。初戴的时候,我不习惯,因为这铆钉常在我洗澡的时候不经意就刮得我身上一道道血痕。现在,它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习惯了,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老巫婆按着对讲机讲了几句之后,监.仓门在远程监控中哐当哐当的徐徐推开。我们在监.仓门边分别高举双手,叉腿直立,被Sandra轻拍搜身(pat search),才一字排开,缓缓走在监.狱的过道。

总以为冬天是监.狱的淡季。新英格兰的冬天冷,户外活动少,大家衣服穿的厚,围巾、帽子之类遮挡摄像机和监视器的有效辨认,所以FBI抓人的难度大。但圣诞临近,美国也有严.打。最近几天怀特监.狱人满为患,连犯人衣服也找不到合适的了。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小个子犯人,边走边提弄着肥大的裤子,还真有点卓别林走路的样子。相比之下,我自己肥大的裤子倒显得合身了。

我们一行六人在监.狱走廊排队靠右侧墙行走,Sandra靠左侧墙跟在后面。此时的老巫婆Sandra,象个牧羊女,赶着六头绵羊式的犯人。她懒洋洋的表情之下,其实是得意洋洋的。

轻车熟路来到A监.仓,在一阵对讲机的声音之后,A监.仓的大门在远程监控中开启。我先在门口谢过Sandra,再对A监.仓门内的狱卒Scott道过早安。A监.仓是我在怀特监.狱呆过的第二个监.仓,也是怀特监.狱唯一的一个通铺监.仓,叫Dorm,近六十个犯人住在一个集体寝室中,由双层铁架床两两相隔。狱方让我们这些中老年犯人搬到A监.仓的时候,表面上说这里在监.狱医务室隔壁,方便大家看病。其实狱方还有一层意图,是让中老年犯人守助相望,提早发现重病犯人,免得谁死在单人牢房里,给狱方惹来重**律隐患。前年因延误诊治死在怀特监.狱的中国人吴晓雷,现在其家属正和怀特监.狱打官司,赔偿金额可能达几千万美元。狱方吃一鉴长一智,但最终吃苦的是我们这些中老年犯人。这里的条件比原来的H监.仓差多了,最大的问题是群居的嘈杂和如厕不便。我在A监.仓住了近三个月。搬到F监.仓后,每天我来这里放风一次,用于晨练、洗澡、泡茶、打电话等活动。F监.仓作为新犯人过渡的监.仓,这些条件都不具备。

A监.仓由监.仓大厅、盥洗室、和集体寝室组成,外加监.仓大厅边上的一个小操场。这个监.仓属于老区old site,设施老旧,连窗户的玻璃也是经年不换,几乎看不清外面。早上八点半的监.仓大厅,阳光透过厚厚的泛花模糊的玻璃撒进来,好像已经下午一样。一些犯人在靠窗户的桌子边懒洋洋的坐着,有的在读圣经,有的在看报纸,有的在闭目养神,也有一些已经在绕场晨练。监.仓的犯人都是40岁以上,花白灰白头发居多,咋看之下象个养老院。边和一些熟悉的狱友打招呼问好,边在靠近电话的一张桌子边的椅子上放下自己的物品,再拿出塑料杯泡好袋装茶,我开始晨练。

因忙于案卷工作,我的运动量已经减半,体力也不如从前。但无论多忙我一定每天来A监.仓晨练一次。左右不了案件的最终结局,我可以左右我今天的生活和今天的身体。
我加入绕场的队伍,每隔4-5分钟就做一节30个的俯卧撑或50下的弹跳。经常锻炼的还是那几个人。越南人Charlie总是一副凶相,好像谁都欠他一样。其实他是个挺幽默的人,每天喜欢边绕场走边看大厅墙上的电视,有时不小心会撞到墙上。墨西哥小老头Ben,是老犯人了,和我一起从H监.仓搬来,本来病怏怏的,搬来A监.仓反而见好了,总是边走路边练出拳,作出一副随时和别人打架的样子。Ben的身体有好转但走路的姿势还是僵硬的。他很虔诚,唱圣经歌曲的时候摇头晃脑,嗓门比他瘦小的身体大多了。多米尼加猿人还是那么快速的走路,象推土机一样。我不知道他什么名字。他总说要等我出去和他做雪茄生意,卖古巴和多米尼加雪茄到中国去。每当他绕场走路从后面超过我的时候,他都会热切的伸出长臂半拍半抱我一下。大个子白人Mike是后来从别的监.仓转来的,精明干练,喜欢锻炼,个性随和,没多久就和不少人称兄道弟了。小个子白人Tom照旧抬着自己的大肚子在大阔步走着,象只在河岸行走的鸭子。我原来和他在A监.仓同桌吃饭,知道他因为赌博洗钱给关进来。Tom帮人在赌场洗钱,把现金通过赌场的输赢换成合法的收入,然后进行投资。没想到,现在的赌场不仅记录你赢钱的金额,而且也记录你输钱的金额,这样你赌博的真实收入就一目了然了。所以Tom算是那种笨贼之类,但他是个乐呵呵的人,狱中生活难不倒他。

监.狱就是这样,看似静态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其实蕴藏许多变化。许多熟悉的面孔不知不觉的离你而去,而一些新人悄悄的补充进来。原本熟悉的场景之下,内容随时光悄然变化。老狐狸艾尔早就搬回到H监.仓了,因为他小便失禁,到A监.仓这种集体宿舍来没几天就被发现,给大家轰回去了,省却我一大心病。原来睡我身边的黑人疯子也走了,他老在晚上颠三倒四的操练刚学会的中国话,冲我疵牙咧嘴喊“早上好”,让我哭笑不得。现在走在我前面的矮胖黑人,前几天刚来的时候呆头呆脑的样子,鞋帮子上都是淤泥,象只FBI猎人刚从野外逮回来的肥兔子。现在他的脏鞋换成了犯人鞋,夹在我们晨练的队伍了。还比如我刚走过的,在窗户边坐着的墨西哥教授,他一如既往的将数独游戏进行到底。去年我刚来的时候他做九宫数独,现在摊在桌子上的已经变成十六宫数独。还有那个傲慢的小个子白人Murphy,不太和别人搭腔,总是坐在桌子边用铅笔临摹照片。以前我觉得他画得不错,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他画得不好。无论他画谁的像,那双眼睛其实不是照片中人物的眼睛,而是Murphy自己的眼睛,炯炯有神,拒人于千里之外。“人总是在别人眼睛中看到自己!”对Murphy临摹他人照片的潜意识分析,让我晨练的步伐在若有所思中沉重起来。
也许这里唯一不变的除了日益陈旧的监.狱设施,还有就是坐在角落边那个哥伦比亚黑人将军。他是老犯人了,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在狱中却不得不和你近在咫尺。可怜的黑人将军,没有任何人服侍他尊重他,只有他服侍自己。他尊重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让所有人知道他的洁癖,任何人碰过的东西他一律用随身带的厕所卷纸擦了又擦,不厌其烦,天天这样。

原来在A监.仓和我同桌吃饭的是Tom、Allen、Richard三个人。我搬走后,波多黎各老头Richard也走了,就是那个牙齿被错拔了的老头。跟他同桌吃饭才发现,他是个精力旺盛、精明无比的英俊老头,奇怪的是没人给他的犯人帐号汇款,而且他总提到自己的老婆多好多好。Richard在监.仓做狱工,卖一些自己省的食物,赚点钱补贴他用。每周一次的鸡腿,他卖两块八或者七包方便面。我和Richard做生意,每天他给我一包牛奶,我每周三发副食日用品的时候给他七包方便面。他走的时候把我转包给黑人瘸子Andy了。这不,Andy一瘸一拐过来把牛奶放在我茶杯边,然后给我打了个手势。我边绕场走,边向他翘出大拇指致谢。

我们餐桌之后就散了。Allen转去和Bill及呆毛Michael一个桌子,而Tom则留在原来的桌子。很明显,尽管同是白人,洗钱客Tom和*械收藏家Allen不一个风格,呆不到一起。
一年多来,晨练于我已经是轻车熟路。在A监.仓锻炼,我最喜欢的是阳光铺撒到光亮的水泥地面,泛起的反光照射我做俯卧撑抬起的脸。边认真做着俯卧撑,边抬头冲着晨曦在地面泛起的炫目反光,我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早先我锻炼时有身体苏醒后的兴奋,现在我的锻炼是每日的功课,兴奋也做,不兴奋也做。半小时不到,我的脚步轻盈,我的颈椎不再僵硬,我的呼吸厚重起来,我的心脏在有力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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