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死在,我们就不在

2009-7-14 11:40 917 2 2 分类: 工程师职场
  呵,凌晨三点,我漫游纺织娘的故乡或者说我泅渡虫声宽阔的河流,我开始向你叙述。凌晨三点,白日的嘈杂来临之前,我们说说永恒的黑夜。“最可怕的灾难——死,与我们毫不相关。因为只要我们在,死就不在。死在,我们就不在。”伊壁鸠鲁冷峻、犀利的话语让我找到死亡的真理。是的,我们活着,从前或当下他们的死亡,我们看见并叙说。然后,我们死了,我们的死亡由活着的他们讲述。
  壹
  上午,一个外地的女孩坐在陈国秀的门口。陈国秀的瓦房在路边,从家属区去车间,那儿是必经之路。她用低头躲避来来往往的视线,轻咬嘴唇。陈国秀的老婆轻轻拉开她那交叉的手掌,以长辈的口吻命令沉默者接住一碗米饭。
  陈国秀夫妇不认识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孩。
  那时,她的头顶,悬铃木像春天的枭雄在空中挥戈呐喊,越来越多青涩的士兵加入悬铃木的队伍。半空的城堡逐渐坚固。风寻找那些躲藏的、弱不禁风的聚花果球,悬铃木的铃铛晃了几下,淡黄色的茸毛似的花雨纷纷扬扬。她的脚下,落了一层薄薄的碎花。有一些轻盈的碎花并不投靠尘土,而是与女孩的黑发不期而遇。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学,忽然听说有年轻女子在厂门口对面的铁路上卧轨自杀。很多人向铁路跑去。隔着一辆停止行驶的列车,从车厢与车厢衔接的空当,我们恰好看见身穿洁白警服的铁路公安正收拾被火车轧断的尸体。四十几岁的公安戴着一双白手套,神色庄重、镇定。在列车的那边,他忽然缓缓走到车厢下,蹲下去,一只手在道砟间捡拾
上海翻译公司什么东西。我很好奇,也跟着屈膝将视线投射数米外的车厢之下,霎时,血淋林的内脏沿着目光的高速公路逆向撞击一个孩子的心扉。我勉强直起身子,大脑突然停电,我觉得身体像一具空壳。
  陈国秀的老婆一边抹眼泪,一边唉声叹气。夜里,少女悄悄离开陈家。陈家到铁路,约有三十几步,她是不是来来去去地行走了许多步?总之,最后一步钉在冰冷的铁轨上,远方,家长强权设置的婚姻比铁轨更寒冷。她平静地躺在铁道中央,仰望星空。她割断了春天,永远错过了悬铃木的花雨。
  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一个血腥片段,悲剧意识开始渗入一个懵懂孩童蓝色的土壤。
  贰
  夏远福朝我点点头。淡黄的柔柔的朝阳下,别人匆匆赶往车间,他无所事事地将双手插进裤兜站在厂门口。
  “去派出所上班呀?”夏远福微笑着说,“派出所或其他单位需要司机吗?帮我问一下。”我心里说:我也不过是一个临时工哩。
  夏远福天生一张长长的黑脸,脚上穿着一双鞋面洗得发白的布鞋,一个国营砖厂老司机的脸上,茫然若失的表情代替了早先的安逸以及一丝傲气。我记得在寒冬,星期天早上,砖瓦厂用尖头“解放”牌卡车载职工进城购物,谁想坐驾驶室,就得赔笑向夏远福提前打招呼。世事难料,固定模式出现危机,砖瓦厂实行承包制——那大概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事情,在子弟小学教书的杨老师变成了杨厂长。杨厂长一方面将舅子和岳父委以重任,一方面以压缩开支的名义把厂里仅有的两部卡车卖掉。夏远福满肚子怨气去机修车间打铁,拎大锤给我父亲当助手。有一次,铁锤砸歪了,砧上的铁板跳得老高,父亲的头部挨了一下,鲜血直流。夏远福换了几个岗位,最终下岗转悠到工厂的大门口和我说话。那时,人们自顾不暇,没有人和失去方向盘的夏远福对话,厂长更不会。
  夏远福吊颈喽!夏远福吊颈喽!上午八点多钟的光景,一个秃顶的老太太面色煞白,跌跌撞撞的,尖声喊叫。老太太寡居多年,住在夏远福隔壁。很快,我的父亲和一名姓桂的工人撞开房门,瓦屋内,低处的一根横梁和绳子使夏远福悬空离开大地。父亲抱着死者的双腿,老桂解绳子,两个人轻轻地将尸体放在地上。我站在旁边,感觉夏远福僵硬的身体迅速降低了我的生活的温度。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死者那伸出口腔长长的舌头,记得他的鼻孔下两条黄黄的、浑浊的鼻涕,我还记得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紫黑色的勒痕。我根据这些可怖的惨状分析,夏远福踢翻凳子的一刹那,即将窒息的痛苦让他无法承受。万万没想到,自尽是无比艰难的愚蠢方式!夏远福伸出长长的舌头,懊悔与不舍的闪电迅疾划过越来越黑的脑际。漫长的几秒钟,失去方向盘的夏远福拼命挣扎,他一定在内心凄厉地呼喊——救命!
  可是,别人在梦中!
  叁
  延石村的孔龙太欠着店里6箱啤酒。妻子合拢账本说,秋天赊的哩!
  冬至这一天,下午,雨累了。天空知道雨不会离去,脸色灰灰的。进来三男一女,言语和面色明显告诉我和妻子
环氧地坪,他们将购买与丧事有关的商品。买了鞭炮和饮料,一个扣眼里系着白麻的圆脸青年付了款,他要求我将货送往延石村。
  送哪一家?我问,留个名字吧。
  我叫孔志庆,他哀伤地回答,你到老樟树底下,会看见很多饭桌。
  他们骑摩托回村子。妻子提醒我,顺便把龙太的账收回来。
  我悄悄地笑了,“卵太,卵太”的戏谑叫声从远处砖厂的废墟里复活,像失散多年的鸟儿唧唧喳喳地飞回我的耳朵里的巢。调皮的声音发自一伙刚刚参加工作的小青年之口,包括我。满脸煤灰的龙太嘿嘿一笑,轻言细语地抗议:吃饱了是啵?肮脏的口罩挂在他的颈脖,那是呼吸和粉尘军团厮杀的痕迹。后来,我逃离半死不活的单位。临时工龙太在粉碎煤块的车间挥铲的动作是否终结于国营砖厂倒闭,不得而知。
  多年以后,我带着妻子回到本地经营南杂,我经常驾驶摩托送货下乡,延石村大多数人家是我们的老主顾。这个村子居高临下,屋舍建于红石岭上。这种赤色砂岩,易于开采,易于加工,当地建筑物墙体大都用红石砌成。村南凹地,稻田高低错落,向东西两面铺展,对延石村形成半个包围圈。若是秋天,我会在村子对面的高地停车俯瞰,心灵通过视觉享受金色的盛宴。在我眼里,那是活着的油画;在耕耘者眼里,那是粮食。
  近几年,村民们围绕村子外面的一条公路争先建房,石匠出身的孔龙太越发吃香。送货途中,常常望见高个子龙太弯腰“打”石头,左手握凿子,右手挥动铁锤,叮当叮当,脚下落了厚厚一层红石碎片。盛夏,龙太埋头凿红石,灼热的阳光凿他的身体。
  龙太忽然喊我的名字。他说,家里的啤酒喝完了。
  他把左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然后捏着鼻子擤鼻涕,噗的射到地上。
  我望了一眼,鼻涕里红石的碎屑特别显眼。这些年,龙太一直在吃灰!
  龙太咳嗽一声,接着,右手抚着胸部使劲咳,脸膛憋得通红。
  你应该去检查一下,我说。
  他说,没事没事,喉咙发炎。
  晚饭时分,我送啤酒去龙太家。夜色昏暗,龙太和三个汉子坐在楼房前抽烟,那几个是龙太的妹夫,我都认识。龙太的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窝在楼下的北面角落,时不时地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一团蚊子在老人的头上盘旋。从厨房里飘出一股炒菜的香味,龙太的老婆一边掏钱给我,一边说,白天,老头子差点儿走了。吓得我赶紧打电话催几个妹夫过来商量后事。谁知道,老头子又缓过来了!
  临走时,龙太扭头望望他的父亲,对我说,过几天可能要很多啤酒、饮料。
  秋天到了,龙太的父亲照常窝在楼下的一角,看鸡,看狗,看白天。提起那6箱啤酒,龙太一般是不欠账的,那天送啤酒,龙太和老婆割稻子去了。120元啤酒款,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从秋天拖到冬天。
  又下雨了,我再次提醒自己:给办丧事那一家送完货,记得去龙太家要酒款。刚好,龙太家也在老樟树旁边。
  进了村子,经过龙太的门口,我忽然踩刹车,挽幛,挽联,饭桌,黄泥巴,大人和小孩,一股脑儿闯进我的眼球。到现在,我才明白:龙太的父亲终究没熬过这个冬天。孔志庆看见我,跑过来帮忙。我俩抬着鞭炮进屋,香烟缭绕,右边墙角支起白帐子,地上躺着人,头枕灰瓦,脸蒙白布。在女人们呜呜的哭声中,突然响起“哎哟哎哟”的呻吟,我瞥见,左侧的房间里,龙太的父亲睡在躺椅上,两眼呆滞无神。
  出了屋,我问一个正喝酒的熟人,谁老了?
  龙太。
  我愕然:好好的,怎么就老了?
  和我对话的人叹了一口气,
钢格板说,因为矽肺病。
  那么,孔志庆是龙太的什么人?
  他说,孔志庆是龙太的儿子,夫妻俩一直在外打工,前天才回家。
  唢呐哭了,声音咬人。乡村的唢呐记得很多猝不及防的悲剧,悲剧是民间的本质。
  这天晚上九点多钟,我接到一个电话。龙太的女儿哽咽地说,我们在爸爸的抽屉里找到记账本子,本子上写了欠你6箱啤酒。麻烦你过来收钱。
  我望了望漆黑的屋外,车来车往,灯光照亮雨幕。我说等明天吧。
  请你晚上赶过来,她再三央求,让我的爸爸安心上路吧!
  肆
  早春的夜晚,我开车离开朋友家。回家途中,驶下一个缓坡,前方的马路中间围了一堆人。寒夜里,我听到一个男人凄惨的哭声。我停下车子。地上有人,一男一女,一死一伤。几米以外,一辆无牌照的小汽车像哑巴,车身歪斜。司机跑了。“夫妻”两个字,“妻”字忽然消失了,旦夕祸福。天下那么大,此时此刻,仅仅有他一个人溃决泪水的堤坝大放悲声吗?
  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左脚没了鞋子,鲜血淋漓,不停地抖动。他侧卧在地上,双手搂抱妻子的头部。我看见死者的面色,青灰色,瘆人。旁边有人说,死者的腹中怀着胎儿。早晨,夫妇俩从一个叫新余的地方外出打工,晚上,异乡突然成了一个人一辈子的冬天。
  几分钟以前,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他们是快乐的。
  我觉得,死的是我,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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