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孙乙己
2009-11-16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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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工程师职场
南京的华龙,是和别处不同:如果是第一次去的话,转久了十有八九会迷失方向。掌柜的总是跟你隔着一道玻璃柜台,而且九曲十八弯,很大的一片地方有可能只有一个公共出口,让人倍感憋屈。这便是华东最大的电子市场了,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进进出出,做板子的、焊板子的、订货的、买卖元器件的,好不热闹。占人流量最大比例的当属附近一些私人企业,然而这里还有一类特殊群体,就是学生中的电子爱好者。他们大抵没有采购员那样阔绰,所以买电阻电容也是按个位买,也因此遭到那些掌柜的鄙视。只有做学校或老师项目的,才会一次买足量,因为有发票,可以报销。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华龙靠近大门口的柜台做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不懂行,怕侍候不了专业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芯片从包装盒里拿出来,看有没有被打磨过,有没有弯脚,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以次充好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元件分类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孙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孙乙己是经常自己出钱做板子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瘦高;黝黑脸色,总留着唏嘘的胡渣子。虽然经常去做板子,但通常很小块,又是拼版,每次总是很小的空也挤上一小块,教人哭笑不得。他对人说话,总是说专业术语,叫人半懂不懂的。孙乙己一到店,所有周围的店主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孙乙己,你又捡钱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双面板两块,您看看尺寸,报个价,要快。”说完便甩出一张红纸儿。他们又有意的高声嚷道,“呵,听说你上次做的板子又废了!”孙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又来买上次的那套元器件!”孙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失误,失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封装画错”,什么“覆铜间距”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孙乙己原来也上过大学,但水平一般,又没考上名校研究生;于是愈过愈囧,弄到将要没路走了。幸而留在原来会些皮毛单片机和些许硬件知识,便替人家画画板,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缺点,便是马虎。每次板子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是几次,叫他画板的人也没有了。孙乙己没有法,便只有自己出钱做些小项目。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星期,定然还清,从账本上拭去了孙乙己的名字。
孙乙己站了半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孙乙己,你当真是研究生么?”孙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DSP也不会呢?”孙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专业术语之类,一点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些时候,孙乙己也可能有幸公款消费一回,因为毕竟还算是个研究生,多少有点经费。老板要做项目,孙乙己凭着那点皮毛功夫,在那硬撑着。但有时遇到的事,真个令人哭笑不得。还是在华龙,孙乙己买了一大堆元器件,很有底气的说:“这回公费,开发票!” “什么单位?”“Nany!”不多时发票递上,孙乙己顿时失了神色,掌柜竟将一个字错写成“油”字。孙乙己便极力更正。后来掌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Nany也有做硬件的啊?”。孙乙己于是又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孙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孙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电子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的话,……我便考你一考。电解电容,怎么区分正负极?”我想,一个穷学生,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孙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分出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做工程师的时候,一定会用。”我暗想我和工程师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搞过电子的都知道怎么区分;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带条纹的是负极吗?”孙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电解电容有几种封装,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孙乙己刚想长篇大论,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孙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翻看账本,忽然说,“孙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九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旁人说道,“他怎么会来?国庆放假回家了!”掌柜说,“哦!”“据说他要洗手不干了,现在外面都说他们学校没有硬件基础,他怕找不着工作,要转行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一番思想斗争。”“后来呢?”“后来精神崩溃了。”“崩溃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转行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十个104直插电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一看,那孙乙己便在柜台前站定了。他脸上黑而且更瘦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克,两个手抱着;见了我,又说道,“拿几个电容。”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孙乙己么?你还欠九十块钱呢!”孙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快一些。”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孙乙己,你不做硬件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拿了电容,放在他手里。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块钱,放在我手里,看他目光呆滞,形如枯槁,真叫人心寒。不一会,他拿完东西,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踱到车站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孙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孙乙己还欠九十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孙乙己还欠九十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孙乙己的确转行了。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
用户583214 2009-11-19 2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