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落泪的一刻
在这次研讨会里,有过很多感动的时刻,如第一天晚宴的时候就堪称感动的一刻。张五常教授在晚宴开始时致词,回忆当年Mundell把他《佃农理论》中的理论部分在《政治经济学期刊》里刊发的情形。这些故事本来我们都听过、看过很多次了,没想到还能讲出新意来。张教授提到,有一天他被Mundell拉进期刊的编辑室里,原来是让他看将要出版的杂志的印版,可以看到一页页缩小了的印版排在上面。他一开始时不明白为什么让他看这个,仔细地看下去,才发现原来是把他的那篇文章放在开首第一篇的位置上。后来他跟老师Alchian说起这事,Alchian说了一句“这对你会有帮助的。”说到这里,张教授沉默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最后一句话:“谢谢Mundell!”
全场掌声雷动之中,我转头看向坐在主位正中的Mundell,他正侧着头听坐他身边的陈平老师的翻译,连连点头,听到最后,脸上泛起笑意,转身迎向从台上走回主位的张教授,相拥在一起……与此同时,在我的耳边,响起跟我同席的张教授的亲戚们的议论,大意是说以往多听张教授说弗里德曼的事,知道他跟弗老很要好,但少听他说Mundell事,没想到原来他们也这么要好,有如此之深的渊源。那一刻,似有热流掠过,暖人肺腑。
因此,最初当我考虑这一节的小标题时,虽然我曾一度想过要用“感动的一刻”,但这类时刻在这个研讨会里实在是太多了,不足以突出我接下来要描述的如此特别的一刻,于是最后我还是决定采用了现在这个写实的题目。
那是第二天上午张五常教授演讲后的自由发言时发生的事,但如果要细说从头的话,还得从那天清早说起。前一节我已说到过,为着前一天下午因时间所限而使张教授与Mundell之间无法从容地对话、亲眼目睹两位当今最顶级的经济学大师的思想对碰的历史性一刻未能实现,我一直耿耿于怀,难以心息此第二天清早起来吃早餐时,尽管看到当时餐厅里坐着的与会者都不是我很熟悉的人,我还是忍不住见到一个就抓住一个述说我这无穷的遗憾,好像要这样不停地述说,才能稍稍发泄内心的懊恼。第一个给我抓住的就是Mundell的学生陈红一,其实他算是相关人士了,所以后来他还特地跑来问我的名字。
第二个给我抓住的,是一个叫王丽莉的与会者。我其实并不了解她是何许人也,只是在接待与会者登记名字时把姓名与人对上了号,于是认得她也是与会者,就跟她坐在一起吃早餐。这也是因为当时还很早,餐厅里没什么人,我平时熟悉的朋友都还没到,其他认得出是与会者所在的桌子又大致上坐满了人,只有这王丽莉是独自一人的。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就跟她坐到一起去了。然后,我照例滔滔不绝地说起昨天下午的遗憾,尽管我完全不知道她其实是谁,对我说的事情能有多大程度的了解与理解,我就只是想说出来而已。王丽莉一边听着,一边表示着附和,但其实我不是想听她说什么,只是沉醉于自己的情绪之中。
最后,王丽莉说了一句:“今天我也想参加自由发言。”我轻轻地听过了这句话,甚至没有对此作出什么回应。我不知道王丽莉是早就有此打算,还是因为听了我那一番发泄情绪的“自说自话”之后有所触动而生出这样的念头。当时我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特别,只是隐约地想到,大概所有与会者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而已;我更不可能知道,当她这一句话在当天上午得以实现之时,竟是成就了这一场研讨会中最伟大的一刻!
当天上午,张五常教授先是进行了一场演讲,内容是回顾《佃农理论》的写作过程及其对后来的一些影响。然后是另一批学者进行主题发言。接下来本来是自由发言,但张五常夫妇忽然又走上讲台,说陈平老师问了他关于最近的金融危机与中国经济形势的问题,这问题很重要,因此想详细地回答。平时他回答自由发言中的提问时,只是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上,转过身来回答,这样特地再上讲台、正式地面向观众,那是研讨会以来首次出现的事情。于是,在张夫人翻译的协助下,张教授对金融危机的事情又作了较长时间的陈述。讲完后又回到听众的自由发言,但张五常夫妇仍坐在讲台上没有下来。这时,时间已被占去了不少,因此很快的,主持上午会议的茅于轼老师就已经说:“最后一个问题。”
掌控着麦克风的我站了起来,面向观众。我看到王丽莉举起了手,于是把麦克风递给了她。虽然我事前在吃早餐的时候听过她说要参加自由发言,但我其实一转头就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那时把麦克风交给她,并不是因为我记着她的话,因此特意地照顾她,把最后一个问题的机会留给她,而仅仅是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举手的人是她。似乎冥冥之中有着某种神奇的心灵感应,在我把麦克风递给王丽莉的过程中,我听到茅老师说道:“不一定是要提问,表达想法也是可以的。”
王丽莉开始说了起来。她不是提问,她是在追忆往事,追忆1986年时首钢邀请张五常教授前去演讲,内容是关于以两权分离的办法来推行企业改革。她谈到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开始时是怎么想到要请张五常教授,之后又怎么受到一些人质疑张教授的言论,他们又怎样替他维护等等。
王丽莉说罢,张教授却开腔了。他说,既然王丽莉说起往事,他也想追忆一下。当张教授说到这一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想哭了,因为我想起了《中国的经济制度》里也有回忆到当年的那些干部:“一九八三年,第一次与一群老同志在北京会面时,我不客气地直言:「你们把国家搞得一团糟,要替我把国家修理好。」我们成为好朋友。伤感的是,他们之中多位已经不在了。他们后来做到的,远超我的期望。午夜思回,有时我幻想着要是这些老同志还活着,见到今天的中国,会有怎么样的反应呢?”在看这一段的时候我就哭过了,我猜想到张教授将会重述类似的话,所以当他还未开始说,我已经先行想到这一段,忍不住鼻子就已经酸了,眼角就已经湿了。
果然,张教授开始说起这些。但我想不到的是,他讲出了更感人的故事——王丽莉当时的上司李忠凡先生(按:我是听着发音写下这个名字,如写错了同音字,请知情者指正),就是其中一个已经不在的老同志。张教授回忆到他当年的逝世,是因为胃癌。张教授托同事林保华带着8万元送上北京给他冶病。因为是癌症,要治愈是不可能的,张教授花这钱想换来的是“我只是要他过得舒服”。然而,就在林保华到达北京那个晚上,李忠凡先生已经溘然谢世,甚至来不及得知张教授送钱的事。林保华打电话给张教授,问这8万元怎么办。张教授回答:“这是送给朋友的钱,已经送出去了,不可以再拿回来。”然后,多年之后,张教授在一个酒店的大堂里,看到一个年青人向他走来……他,是李忠凡先生的儿子。
我更想不到的是,张教授——以及给他翻译的张夫人——,是呜咽着说出这一切!呜咽着,但仍挣扎着,一字一字的说出来:“所以我很反感外间的人骂中国的高官都是贪污的。我不是说没有腐败这回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很多所谓的‘太子党’,在国家需要他们站起来的时候,他们站了起来……所以我反对新劳动合同法,反对一切声称对中国好、其实只会把这些前人的努力毁于一旦的愚蠢政策……”(按:第一个省略号之前的内容我记得比较清楚,可以肯定,之后的内容是大意如此,字句不一定很确切,确切的句子要等待录像整理出来之后再行发布。)
我泪如雨下,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徘徊走动,尽管这走动不能抑止我的泪水,但至少可以抑止我的哭声。我不敢看向张五常夫妇,我不忍看他们落泪的情景。我甚至不敢看向全场寂然的观众,因为我怕自己会更加的无法忍住悲戚。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英雄落泪,天地动容。
这落泪的一刻,是历史的一刻。
如果说,在那一刻之前,我还一直深深地懊恼着前一天下午张五常教授与Mundell的高峰对话未能成事,懊恼着这研讨会差那么一点点还是不足以载入史册;那么,在这一刻之后,我才恍然于上苍的用心良苦:原来,注定要成为历史的一刻的,是现在!
这一刻,有我们,为历史作证……!
五、希望的一刻
这次研讨会的成功,是全面的成功,因为它并不是仅仅有赖于某一个元素的成功。上一节所描述的那一刻,当然是整个研讨会的高潮所在,是使它足以青史留名的关键;但如果仅仅只有那一刻,那么这研讨会终究不过是向已经流逝的岁月、血泪与辉煌致敬,而不曾着眼于承前启后、开创未来。然而,这次研讨会不仅仅如此,它有着一部大片所需的各种元素——喜悦与悲伤、荣耀与缺憾……自然也就还有缅怀与希冀。
这次研讨会的议程安排很巧妙,第一天的一头一尾都有Mundell的出场,第二天上午又有张五常教授的演讲,所以每一个时段都可谓“卡司十足”,吸引着与会者的眼球,会场总是坐得满满当当的。然而最让我们这些兼办会务的人担心的,是第二天下午这最后的时段。因为这一时段是征文的颁奖,将登台致词的不是知名学者,而是后起之秀。为此,第二天上午的时候,主持会议的茅于轼老师一再地强调下午张五常教授还会说话,精彩的内容还在后头,以便挽留多多少少纯为追星的粉丝们。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会场中的人数确实是少了一些,毕竟有一部分人订了下午的飞机,已经离开。张五常教授见状也感到忧心,只怕这下午的部分难免要冷场了。
但事实证明,这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虽然下午的人数确实是所有时段中最少的,但一直坚持着留下看到最后的人,可以自豪地对本来可以留下、却提前离开的人说一句:“你们走宝了!”
大会从四十多篇参赛文章中选拔出五篇予以授奖。先由朱锡庆老师致词并宣布获奖文章名单,朱老师在致词中强调了现在的经济学界更需要互相认可同行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成就,而不是着重于互相攻讦,言辞恳切,可谓诚意拳拳。然后由张五常教授亲手为五篇获奖文章的作者颁发奖状,并发表了祝贺演说。在这相对简短的演说中,张教授强调的是,也许技巧尚须磨砺,但这次征文比赛的最大成就,在于证明了很多中国学子确实是热衷于解释事实现象的题材的。这已经足够可喜可贺了。这样的征文比赛将会继续一年一度地进行下去,假以时日,也许就真的能成就以“经济解释”为目的的中国学派。张教授的有关想法,在紧接其后的专栏文章《经济解释会成为中国学派吗?》一文中有更详尽的阐述,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随后,是由五篇获奖文章的作者上台发表获奖感想。事前没有人想到,他们的发言,正是第二天下午最闪亮的部分,也是整个研讨会中最富有“希望的一刻”。每一个人的发言大致上由两部分组成:其一,是述说自己是如何走进张五常经济学、也就是经济解释的经济学的殿堂的,言辞诚真情挚,令人动容;其二,是简介文章的写作动机与要解释的现象,无不新颖鲜活、引人入胜。
先说诚真情挚那一部分。当我从会议回来之后,张五常夫人打电话给我,说起第二天下午竟是如此令人喜出望外的成功时,她说她当时听一些获奖者的发言都听得哭了。我马上说:“是的,这次会议我哭了两次,一次是教授和你哭的时候,另一次就是听一些获奖者发言的时候。”让我觉得最感动的,是一位获奖者的文章是关于农资融资的。他陈述为什么他要写这个题材,是因为他出身于农村,家里很穷,每一次上学的学费都要靠借钱,就是农资赊销这种制度安排使他能够一直读到了大学。由此他很熟悉这种农村金融的融资方式,然后思考到为什么这种形式的金融合约可以在农村里普遍存在。
张夫人则还提到,有一位获奖者的发言也使她很感动。那发言者称,他能读上博士,多亏了张五常教授。当时他向他意向中的导师写了大量的邮件,内容就是针对张教授的三卷本《经济解释》,每隔几页就写一篇读书笔记,这样一篇又一篇的读书笔记寄给导师看,终于打动了对方接受他为学生。
除了感人的发言,有些还颇为风趣幽默。如张翔的发言,巧妙而正确地使用着各种经济学术语。他谈到他之前参加过张五常教授的70大寿,之前周其仁老师问他是否愿意自费参加,他马上答应。但最后是周其仁老师给他付了费用,这次又是张五常教授自掏腰包请他们这些作者来,出席这样的会议真是有很高的“消费者剩余”。至于居然文章还获了奖,那完全就是“利润”了,是意料之外的“风落”。这一番妙语连珠,让听众无不拍手大笑。
再说获奖文章解释的现象。获奖的五篇文章,获较高奖金的两篇中,一篇是关于温州标会会案的,解释的是一个并非由于政府干预而导致的小规模金融危机的现象;另一篇就是上述的关于农资赊销中的金融合约的现象。另外三篇,一篇关于“枪手”现象(即代考各种国家考试及代写各种毕业论文的现象)、一篇关于为奥运会而开通的地铁内因地铁公司与移动通信商的分成问题而使得在奥运会开幕之后的一段时日里地铁内仍然没有手机信号的现象、一篇关于司法系统里的业绩考核采用算人头与分成相结合的现象。
这些文章都以一个新奇有趣的现象为题材,获奖者在陈述有关现象时,甚至连张五常教授都不由得好奇地翻看他们的题目。后来,张教授打电话给我时,谈到香港来的经济学者听了获奖者的发言,也对他们的文章的题材赞不绝口,说从来没见过有学术文章是关于那么好的题材的。
总而言之,每一个获奖者的发言都精彩纷呈、各具特色。当每一个获奖者结束发言走下讲台时,观众席的掌声之热烈和响亮,绝不下于此前献给那些知名学者们的掌声。而如果说后者多多少少还是因为他们的名气而获得如此的崇敬,前者就完全是凭着他们的精彩发言赢得听众由衷地用力鼓掌。
我不由得深深地折服于安排这会议日程的人。在这会议最后的时段,让我们看到新生的一代崭露头角,让我们看到《佃农理论》走过漫漫的四十年后在这一刻点燃了接力的火炬,让我们看到这会议恰恰就在“希望的一刻”划上句号……
六、结束的一刻
结束的一刻,是向松祚博士作大会总结发言。他说,他并不认为他这算是总结发言,他只想说希望,那就是我们以后还可以再召开《佃农理论》五十年、六十年……一百年……甚至两百年的纪念会。
听着这番话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的却是:作为一个经济学者,无疑张五常教授会有这样的传世百年的希望;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更希望看到的,一定是到今年算作三十年的中国经济改革所创下的人类历史的奇迹,可以延续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一百年……甚至两百年……都不算长。
但愿永远永远,也没有……结束的一刻。
七、结语
当我在今年七月份从科斯于美国芝加哥大学主办的“中国经济改革研讨会”上回来之后,我一口气写下了一篇长长的记叙性散文《芝加哥大学“中国经济改革研讨会”掠影》,并将其中一部分发布于张五常博客之内。这次参加“《佃农理论》四十年研讨会”,收获到对我个人来说最愉快的一个夸奖,就是有好些朋友都当面向我说,之前关于芝大会议的那篇散文写得很好。朱锡庆老师的夸奖尤其有技巧,他说,我写的那篇文章害他少写了一万字的稿子,因为他想写的东西都给我写光了,他顶多只能再写个两千字的稿子,专门讲讲长沙的(一笑)。
在那关于芝大会议的长文里,我自己最感满意的,是《科斯的情怀——爱上从未谋面的中国》那一部分,我那对经济学完全一窍不通、对科斯是何方神圣根本一无所知的母亲,看了都说让她潸然泪下。
那一部分的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或者,对科斯这奇异‘爱情’的最好回报,就是中国的经济奇迹一定要延续下去,要不愧于这年近百旬的老人为她奉献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情怀!”写这一句话的时候,张五常教授对于中国经济奇迹恐怕要被人民币汇率制度、新劳动合同法……等一系列错得离谱的经济政策一棒打断的忧心已经溢于言表多时了。然而,我还是抱着侥幸万一之心,写下了那一句话。
时至今日,当初的风声鹤唳,已切切实实地变化发展成如今的哀鸿遍野。我再也无法闭目塞听、无视现实地重述类似的豪言壮语。并不掌握回天之力的我们,只能企盼文字真的有其神奇的魔力,以此祈求上苍——
请赐予这个国家以智慧,穿透纷繁杂乱、迷人眼目的喧嚣,看到朴实无华的真理;请赐予这片土地以力量,把智慧的所见贯彻为行动,使几千年来的苦难与黑暗永远尘封为历史,使三十年来的奇迹与辉煌得以延续千秋……
在这结语里,我不敢再言“一定”,我只能说……“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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