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随着时光的流逝,如今,我对这句古语的体会越来越深刻。
在我的记忆里,祖母的音容笑貌永远都是那样清晰,虽然她已经离开我们18年之久了。祖母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娘家和山东交界的江苏邳县,因家境贫寒,很小就嫁给了祖父。祖母早年生的我的几个姑姑都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那个年代医疗条件特别差。听说有个姑姑已经长到12岁,还是因病无法医治而没有活下来。这几个孩子的夭折对祖母的打击特别大。有我父亲的时候,奶奶已经嫁到我们李家接近20年了。中年得子着实让祖父母高兴了好一阵子。再后几年,我又有了两个叔叔。生三叔的时候祖母差不多40岁了。不断的添丁使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在经济上更加拮据。爷爷是那种不喜欢操心的老实人。所以家里家外上上下下都是祖母操持。尽管贫穷,但目不识丁的祖母还是坚持让父亲兄弟几个上学念书。因为祖母明白,如果没有文化就永远没有摆脱贫穷的出路。那些年,父亲兄弟几个人上学的费用无疑加剧了家境的贫穷。更为雪上加霜的是,祖父偏偏患上了重病。为了给爷爷治病,家里简直到了一贫如洗,甚至债台高筑的境地。遗憾的是祖父还是撒手西去了。那一年,祖母刚刚50岁。
祖母含辛茹苦,带着我的父辈们艰难的生活,把孩子一个个抚养成人。祖母由于个性很强,同几个儿媳妇的关系处的不是很好。在操持完我父辈们的婚事后,她就在自家菜园旁边的银杏树下盖了间小房,搬到那里自己单独生活了。
我从小是祖母带大的,经常在祖母家吃住,所以和祖母的感情特别深厚。祖母的院子不大,但是很干净、整洁,而且三季有花草、蔬菜。每年春天,门前的几棵大槐树槐花盛开的时候,祖母总喜欢采摘一些,做成风味独特的菜饭给我们吃。那时我最喜欢吃的是辣椒炒槐花卷煎饼。夏天庭院里各色小花争奇斗艳,虽然没有名贵的品种,可是在祖母的精心照料下棵棵依然绚丽多姿。有时我会禁不住鲜花的诱惑,偷偷剪上几支插在空酒瓶里放在窗台上装饰我的小空间。到了秋天,扁豆角爬满了庭院的整个篱笆,一簇簇紫色、白色的扁豆花点缀着篱笆墙,藤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扁豆角。祖母把那些扁豆角采摘下来煮熟晾晒,风干后储存起来,等到冬天当作引食的好菜。祖母的房后有四棵水一搂多粗的银杏树,四季不招虫,夏天我们就在树下乘凉。初冬时节在西北风的催促下,金黄色的扇形银杏叶洋洋洒洒的落满了庭院和茅草屋顶,把房子点缀成了金黄色,远远望去仿佛一幅漂亮的油彩画。
每年进入夏季,我都喜欢和祖母同住,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在那里可以听到奶奶讲故事。傍晚时分,奶奶把门口场地打扫干净,然后用镰刀割下一堆蒿草,堆在场地的不远处,等天一黑就开始点燃蒿草,没有明火只是在沤烟,目的是为了熏跑蚊虫。吃过晚饭我就跑来和祖母在凉席上乘凉。祖母经常是一边给我扇扇子一边给我讲故事。故事内容基本都是什么鬼神之类的,至于科学历史故事祖母是一个也不会讲。每当听到那些关于神的故事,我都会眼睛盯着那布满繁星的深邃夜空浮想联翩。想那月宫里寂寞的嫦娥,想那七仙女飘逸的裙裾,想那天女洒下的漫天飞舞的落花。那时感觉星星离我们很近,像是就挂在那高高的树梢上,想必只要我愿意,爬到树上就可以摘到它们。
在听到那些鬼怪的故事时,我总是闭上眼睛想那老猫猴子给小猫猴喂完奶后,搭在肩上布袋似的滑稽乳房;想那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魔鬼可能就隐身在自己身边。所以每次听到关于鬼怪的故事,我总是使劲往奶奶怀里钻,根本顾不上酷暑的炎热,时常被吓出一身冷汗。然而,如果奶奶不讲那些故事,我又心有不甘。
有时听着故事,我就躺在祖母身边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往往是万籁俱寂,应该是夜很深了。感觉祖母也睡着了,旁边的蒿草也已燃尽烟灭,只是远处偶尔传出几声犬吠。然而唯一没有变的是祖母手中的蒲扇,还在我身上有节奏的扑扇着。那个时候,我曾经幼稚的以为祖母睡着了也能摇蒲扇,而今想来那是怕我被蚊虫叮咬和为我驱赶酷热而摇扇,因为心疼我而根本没有入睡。
冬天,我依旧喜欢和祖母一起睡觉。那时的冬天特别冷,树上和房沿上经常挂满冰凌,河里结的冰可以行汽车。我这个年龄以上的人对那时冬天的严寒都有深刻体会。记忆最深的是晚上睡觉经常一整夜脚都是冰冷的。但和祖母睡,我就不用考虑脚是否会一夜不暖了,因为祖母每晚总是将我冰冷的双脚放到她的怀里温暖着。有时一觉醒来,我暖暖的双脚还被祖母紧紧的抱在怀中。那时我也是幼稚的以为祖母是不怕冷的。
祖母的性格有时就是钢板上的铁钉,硬得很,没有足够的理由你一定不要去惹她,否则你会有麻烦。有时我和小朋友打架感觉吃了亏,总是哭着回去找祖母给我出气。祖母总是带着我去找人家大人评理,直到我满意才罢休。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我有个这样的护身符而不敢惹我。祖母更是不畏权势,对于村干部的一些不合理做法,祖母一样找上门去评理。在我们村,祖母是有名的惹不起。
我是祖母最疼爱的孩子。虽然我只是个女孩,可是在祖母心里我比弟弟要重的多,我就是她心头上的那块肉。所以我与祖母的感情是比其他兄妹都要深厚。小时候父亲经常出差,回来总要带些好吃的,在家里分给我们以后,再私自把自己的那份留出一部分偷偷的送给祖母。家里无论有什么好吃的,我也会像老鼠搬家一样偷偷拿到祖母那里给他吃。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母亲知道我的做法,只是装作不知情而已。虽然那时我年龄并不大,可是看到祖母吃我送的东西,心里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后来,祖母得上了一种致命的关节炎,突然瘫痪了,一躺就是一年多,而且再也没有起来。得病后的祖母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她从场院上那间小屋搬了出来,在几个儿子家轮流住。病魔将祖母折磨的骨瘦如柴。有时我给祖母擦身体的时候掀开被子,眼前宛然一具皮包着的骨架,而且肢体冰冷,真是既惊恐又让人心疼。每次祖母都是抚摸着我的头,声音哽咽的说“孩子,奶奶快不行了,奶奶就是舍不得你啊!”看着祖母如摇曳的风烛一样脆弱的生命,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抱住祖母干瘦如柴的身体放声大哭,如同世界到了末日一样痛苦,一样无助。
祖母特别喜欢吃白糖和煮白肉沾盐粒。病重时她经常用颤抖的手舀上一勺白糖放到干瘪的嘴里,艰难的咀嚼着,看见我来还示意我拿去吃。可是我怎么忍心,怎么舍得去吃祖母的东西呢。每每看到这种情形,我的眼泪总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看着祖母被病魔折磨的痛苦状,我真希望上天有神灵能保佑祖母的病尽快好起来。那时我恨过每天给祖母打针而终久治不愈的庸医;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快快长大,能有独自赡养她的能力。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和无用,不能给自己最疼爱的祖母请最好的医生,没有钱买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我无数次的对天祈祷,希望祖母能好起来,一定要等到我长大成人。
一九八九年春上的一天回家,还没有进家门就听到了祖母去世的噩耗。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那慈祥的祖母真的能永远的离开了我么?我撕肝裂肺的叫着,挣扎着扑向祖母的灵柩。那年我15岁,而祖母还不到70岁。
祖母是在三叔家走的。之前我只感觉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去看她了,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和预感。我最亲爱的祖母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悔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经常去看看自己病重的祖母,为什么没有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看上她最后一眼。我想,她在与死神纠缠的最后一刻,仅有的奢望就是能再看一眼她最疼爱的长孙女。而我这个无用的人又干什么去了?我不能原谅自己。同时我也怨恨三叔他们。一定是他们没有照顾好奶奶。否则祖母不会这样过早的辞世。很多年过去了,我心里一直不能释怀。
那年的春天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时间。那个春天我没有感觉到春风的温暖,那个春天我无视花红柳绿,只有雪白的柳絮在为祖母送行。那个春天的万物在我眼里都是一片灰色。
18年过去了,在这18年里每每提及祖母,我总是禁不住泪流满面。18年里我经常和祖母在梦里相见,梦里的内容基本都是一样的:祖母还是住在那间小屋,而我已经成人,每次回老家都给祖母买很多的东西,给她一些钱。不知道为什么都是这样。有时我会和父亲提起这样奇怪的梦。祖母在我未成年时离开了我,我没能为她做任何事情。我时常想
货架,如果祖母能再多活十年二十年多好啊,我会把她接到我身边,好好赡养她,让她老人家享受最美好的晚年。可是我的这个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祖母就早早的、匆匆的离开了。她带走的和留下的是我深深的遗憾和长长的想念。
2000年,我因为结婚回过一次老家。我们乡下老家有女儿出嫁前要到祖坟上坟的风俗。因为父母住在县城,所以我们平时很少回老家。那次回家上坟,由我二叔陪着。在后园两米多高的银杏树林深处,一座杂草丛生的坟茔里长眠着情系我一生的祖母。二叔烧起了纸钱,跪在地上哽咽着说,你奶奶受了一辈子的罪,没有享过一天福啊!我双膝跪在祖母坟前,没有忍住决堤的眼泪,将头重重的叩下去,任泪水肆虐……
无法解开的心锁,无法抗拒的声音,无法不痛的伤口,最后都是无法释怀的想念和牵挂。安息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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