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狱中又一日】之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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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支撑老吴，这就是Gloria！

想到这里，我正在拨通她的电话。这个我的前女友在老吴出事后，害怕老吴走极端，想不开，常给予人道支持。后来，在渐渐知道案件真相和严重性了，她不仅没有疏离老吴，反而勇敢的站了出来，先是守护我的圣经学习，接着竟然从一家大型美国企业的高级经理位置辞职，接受我的授权，代行驰创电子董事长职责。一年多来，我每天上午和Gloria通电话。平时沉默寡言的WU，到了这个时候活跃多了，常常让其他狱友觉得奇怪。每天在这个时间发生在这个中国人身上的变化成了怀特监狱H监仓和A监仓的一道风景。

“喂，”电话中传来Gloria温柔的嗓音。总是在这第一声“喂”之后，我判断她忙碌一天后的心情。最近几个月，我忍着不再和公司的同事联系，一是集中注意力处理美国政府排山倒海一样的证据资料和指控，二是支持Gloria和管理层独立自主，免得前老板在监狱瞎指挥。但我每天和Gloria打电话，给她出主意，做参谋。

Gloria选择在驰创电子最需要她的时候来到这家公司，和大家一起度过它最艰难的时刻。经过了案发的初期震撼，经过了美国业务停顿的灾难性打击，经过了老板缺失之后的管理混乱，经过了从未涉足的跨国刑事诉讼，Gloria接手的驰创电子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空前的艰巨挑战。今年八月初，这个嗓音柔和、率真率性的大连女子到驰创工作第一周就感冒发烧。如果说老吴被捕之后，驰创电子上半年靠大家的群情激昂和这家企业十几年打下的基础度过难关，那么下半年面临的挑战更加严峻。

中国民营企业的通病是过于依赖老板。无数次的象热锅上蚂蚁一样在牢房中走来走去之后，我痛彻心肺的明白，过于依赖老板是我给驰创留下的最大隐患。以前的我就像一只老母鸡，把员工搂在翅膀下。老吴几个月不在还可以，超过半年后就出问题了。当时的情况用一句西谚比较恰当，“too many cooks in a kitchen”。在绝对权威者缺失的情况下，经理们要么自以为是，所以互不相让各自为政，要么事不关己，因此高高挂起部门扯皮。还有雪上加霜的是有风声说业务人员中存在营私舞弊行为。

在这种情况下，Gloria上任伊始就断然决定撤销一项重大的销售费用，因为这项费用给销售人员的营私舞弊提供了巨大空间。接着在国庆节后，在公司内忧外患之际，她力排众议，赞成我做出的重大建议，宣布撤销员工竞业限制条款，允许他们跳槽和自立门户，并提前退还员工股权，提早给离职人员发放相关奖金和其他本来延后的薪酬。大家坚守驰创这么久，够了不起了。在灭顶灾难来临，一个有责任的船长应该告诉大家，是分手的时候了，大家不要跟着一起沉船，淹死。

于是，一些业务骨干真的分手了。他们自立山头，离职单干，继续为中美贸易和中国的电子信息产业做贡献。但遗憾的是有的人与公司恶性竞争，甚至个别业务人员里应外合，吃里扒外。一时间，公司里人心惶惶。那段时间，我和Gloria天天等待的就是公司关门。曾有一度，我们悲哀地意识到，美帝国主义搞不垮驰创，反而是自己的人。

国庆节的追加起诉影响最大，一时间山雨欲来，黑云压顶。所有人都知道，老吴凶多吉少，驰创危在旦夕。许多同事开始对公司缺乏信心。不少人与Gloria有隔阂。有人谣传她图老吴的最后一笔财产，有人觉得她是空降兵，担心她不懂业务瞎指挥，会和驰创以前聘请的职业经理人一样，做不了多久就会走人，还有的居然当面对Gloria拍桌子。“尽力了就行，关门也是最好的结局。”我总是用这句话安慰她。而Gloria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实际的艰难，常常在问题处理过后才轻飘飘提及当时掉过眼泪失过眠。每天都是这样，她白天处理完公司的事情，晚上在电话中陪伴老吴，时不时还拿FBI监听我们电话来说笑，羡慕他们又能得加班费，又能探听别人的隐私，还能为政府抓间谍和恐怖分子。

“老吴，你猜我今天和谁一起吃饭了？”Gloria今天的心情好极了。公司基层部门的两个女同事请她吃了“毛家饭店”。显然，这两个女孩子请吃晚饭给予Gloria极大的肯定和鼓励。深圳是个无情的城市，以职场最无情。但无情的职场显出的真情却是最宝贵的。

“真的吗？”我开心的问她们一起吃了什么菜，伸着脖子听着电话，肚子里在吞口水。A监仓的电话比H监仓的难用，话筒悬挂在墙上，犯人们站着打电话时间长了腿酸，坐着又有点够不上，必须伸着脖子。每次Gloria说到去哪个熟悉的餐馆吃饭，我又开心又羡慕。深圳熟悉的一切，对现在的老吴陌生和遥远。

Gloria接着说，公司发生的许多变化可能老吴回来都会不认识了。我若有所失，同时又真心高兴，感激每一位同事，也佩服Gloria的管理。

如果驰创是一叶扁舟，不敢说现在它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但这条小船的船员却发生了深刻变化。一些员工已经弃船逃生，无可非议。但绝大多数的员工留在了驰创，所有的中高层经理都坚守岗位，原执行董事查俊更是直接上销售一线管理业务，而总经理刘嵘居然与意见不合的架构师郑军重新合作，亲密无间。在老板被抓一年之后，驰创电子的员工居然奇迹般摆脱了老吴的霸道和专制，在各自的岗位上自觉发挥作用。他们同舟共济，把公司当成自己的，而不是老吴一个人的，成功渡过了国庆节以来美国政府掀起的惊涛骇浪。这一变化，是一帮热血中国青年在为中国民营企业树碑立传，是所有员工共同参与和见证的奇迹，是查俊、刘嵘等公司栋梁的功劳，更与这个嗓音柔和、率真率性的大连女子有密切关系。

Gloria说完她那边的情况，我跟她讲DW的见面和交付的文件。我说接下来要做一些狱中随笔，题目已经想好，叫《狱中又一日》。国庆节后，专案组的同事开通老吴博客，呼吁社会各界关注我们的案件，吸引了多方的注意，点击率颇高，但现在大家盼着老吴的文字新鲜出炉。Gloria替我开心，说确实该写了，但她逼我，说给她写信的任务要放在狱中随笔之前，讲完先在电话中笑了起来。

接着，老吴开始向Gloria侃大山。我告诉她，帮驰创顶住美国政府压力的其实是美国自己。我说，驰创电子的业务模式和管理思想都来自美国。我们的业务模式来源于google广告的长尾现象，即在线业务不依赖少数大客户和大供应商，而靠大量的中小订单，以流程化的方式产生规模效益。而在管理混乱的危难时期，Gloria给驰创注入的恰恰是她在美国企业中学到的管理思想，使得驰创脱离老板特色，进入团队和制度的运作。Gloria此前服务的企业是美国大型跨国公司，打下了扎实的管理功夫，积累了丰富的供应链管理经验。

Gloria静静的听着。这种电话交流是她放松和消化一天忙碌的好机会。深圳的企业可能是全球最忙碌的企业。而驰创电子必须比其他企业更加勤奋才能走出困境和灾难。我们都知道，分销型企业的特色就是供应商、业务骨干、和客户形成的“三足鼎立”。这三个“足”处理得不好，任何一方都可以骑在企业管理者的头上做“大爷”。我向Gloria分析了这三个“足”在驰创的局面。案发初期我们迅速调整了供应商，中期Gloria的“蜡烛行动”让员工和企业更贴心，后期专案组通过媒体做的危机公关赢得舆论并稳定了客户，因此形成了三“足”巍然不动的局面，才化险为夷，安然渡过危机时刻。

我进一步分析说，传统企业是蜘蛛型的，一旦老板出事，相当于蜘蛛头坏损，神经中枢出问题，那企业的整个组织就会崩溃。而面向未来的企业应该象章鱼一样，其神经中枢分布在身体的各个部分，损毁或断了一部分没关系，整个系统一样运转。我认为驰创已经表现出这种章鱼特质，而且这一特质的精髓正是我和Gloria等人将美国方法和理论应用在中国的结果。Gloria深表赞同。

我接着说，还好美国政府没有拍脑袋宣布长尾理论是他们的国防机密，也没有矢口断言其管理科学是军民两用技术，需要出口许可证方可在中国使用，否则驰创电子就是罪上加罪，而Gloria要成了美国政府指控的新间谍阴谋的主谋了。听到自己也有可能象老吴一样被关到联邦监狱，顽皮的Gloria哈哈大笑。她是在空军大院中长大的，天不怕地不怕。

当我沉浸在电话中的时候，老巫婆Sandra在监仓门口连连向我挥手，把我拉回到现实。我匆匆和Gloria在电话中一起祷告，把一切托付给神。然后叮嘱她别忘了炉子上的中药，再和她道别。我赶紧给两个茶杯注满开水，用毛巾捆扎好漱洗用品和Andy的牛奶，再小心翼翼的端着杯子，提着袋子走出A监仓。

监狱的犯人电话时刻处于FBI的监控之中，每隔五分钟自动提醒一次，说“本电话正在受到监听”云云。许多的话无法在电话中讲，因为你总觉得有第三只耳朵在边上。尽管如此，我和Gloria度过了无数难以忘怀的电话时光。在走回F监仓的路上，我回味着驰创电子因为灾祸而迸发出的顽强生命力。

是啊，怪不得Gloria有时候说，“老吴坐牢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