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狱中又一日】之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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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你们都听好了，”Sandra轻声细语的说，“各人准备好自己的物品，要搬家了。”

Sandra在安排新犯人去各自的监仓。怀特监狱象一家旅馆，每天两次接收新的房客，上午的来自外州，固定由纽约转来，晚上的来自本地各联邦法院，多则十几人，少则一两人。这些新犯人每天下午经F监仓中转到其他监仓，成为怀特监狱五六百号犯人中一员，在此居住短则数月半年，绝大多数超过一年，有的长达四年。犯人中有的是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旧地重游。有意思的是，新犯人在光天化日下安置到各监仓，而转去服刑的犯人则在凌晨悄无声息的运走。

Sandra拿出名单点名并告知每个人分配的监仓，然后在控制台开启各间牢门让犯人们搬出自己的物品。我知道B、C、D、E监仓关押许多重刑犯人，较多佩戴橙色和黄色腕带的，而H、J1、J2监仓的犯人安全级别就低一些，较多佩戴蓝色腕带的。监仓在这里叫Pod，只有A监仓单独叫Dorm，还有L监仓专住犯人狱工，而K和F用于惩罚、中转、和安排特殊犯人。还有一个女犯监仓，和我们完全隔离。任何时候在怀特监狱，女犯人经过的地方，男犯人一律回避。我见过一次，是个福建女孩子，因为她病了，狱医请我给她做翻译。

监仓外开始闹哄哄了。有的趴到我的牢门边，新奇的看着我的笔记本电脑。有的叽里呱啦的在交流各自的案子。有的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发呆。监仓摊满了行李。Sandra用对讲机招来另外一个狱卒，再一前一后押着这些新来的犯人提着各自的行李，离开了F监仓。

监狱安排不同的犯人去不同的监仓，和不同的犯人合住一间牢房，很有一番讲究。他们会参考犯人的种族、语言、年龄、身高、体重、教育程度、职业等诸多因素。这不仅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问题。毕竟，如此多的犯人长久群居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合理调配不同的犯人在一起，将犯人间的矛盾降低到最低限度，绝对是一门历史悠久而又创新不断的科学。

哐哐当当的声响之后，监仓大门关闭，四周又是静悄悄的，剩下老吴一人和监仓正在播放广告的电视。每天这个时候，这样的场景在我面前重复，每天这样的场景，都让我深思同样一个问题：他们在怀特监狱的最终命运是什么？

美国电影和电视之所以极重渲染暴力和**，恰恰是因为这个社会极受压抑而依赖对暴力和**的意*。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和自由的国家不一定真正自由和**！这是我在怀特监狱亲身经历感受到的。真正残酷无情的不是犯人和监狱，也不是囚禁生活，而是美国**和法制外衣下的联邦司法体系。它用制度化和流水生产线的方式将形形色色的嫌疑犯加工成真正的罪犯，是一台高效的罪犯绞肉机。

我看到的罪犯加工方式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嫌犯变真凶认罪一大片”。原因很简单，没有人耗得过政府！如果你不认罪，耗在打官司上的时间、精力、钱财无穷无尽，而且一旦输了反而加重刑期。所以，认罪是权宜之计，不认罪得不偿失。用国内的话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以前判断有5%的人不认罪而进入审判，现在在怀特监狱的时间长了发现这个比例还要往下修正，可能最终只有3%甚至不到。一些简单的例子比如：
•    H监仓的同室狱友，20多岁的越南人Long因为和*品贩同坐一辆车，且车里发现药丸。他作为同谋被起诉。由于担心不认罪后输了审判而加重刑期，他主动认罪，被判刑65个月。
•    H监仓的狱友巴西人Eppes，涉嫌使用400美元的**。他认罪的原因很简单，不认罪的话要两年才能走完法律程序，而且审判被定罪还会加重刑期；认罪的话判刑也就不到两年。最终Eppes认罪，被判刑18个月。
•    如果你不认罪，比如我写过的老挝牛犊Kay还有我敬重的Author都是不认罪经审判定罪的，Kay的检方认罪方案offer是15年，但他不认罪而经审判定罪判了25年，Author估计认罪也就判10年左右，但因为不认罪而经审判定罪判了22.5年。一年多来，我没听说过任何人赢了审判获得自由。

第二种方式是“串谋罪同谋株连一大片”。上世纪六十年代肯尼迪被刺后，联邦政府为预防**总统而设计了串谋罪conspiracy。也就是说危害联邦政府的阴谋不需要在行动实施之后抓现行才定罪。后来串谋罪被扩大化创造性使用，产生大量冤假错案。任何人只有和某项控罪主嫌有关连都可作为串谋罪同谋被起诉。我见过A监仓有个犯人，起诉书上就一句话和自己有关，“XX说嫌犯当时和同案另外四人某时站在某街一角”。串谋罪同谋成了检察官对主嫌取证的一种变通方式，因为在美国不能用刑讯逼供，而串谋罪能轻易将任何与主嫌有关联的人逮捕入狱，迫使那些知情者戴罪立功，协助检方指证主嫌。在怀特监狱，超过一半的案件都串谋罪的同谋犯，三分之一以上的嫌疑犯都是作为同谋犯羁押在牢。许多同谋犯迫于压力做**伪证，凭空臆造证词和证据。串谋罪同谋的逮捕证满天飞，最令人诟病的是亲人反目，妻离子散，摧残家庭人伦。我前面说的Thai就是最佳例证，他和他老婆及两个儿子关在怀特监狱，只好等着他20岁的女儿帮忙上诉。其他例子如下：
•    H监仓的同室狱友，40多岁的牙买加人Harriot牵涉到十年前的一桩*品案被起诉。他老婆因为和他是夫妻，可能知情，当作同案犯也被关进怀特监狱。九个月后，法庭因证据不足把他老婆放出来。老实的Harriot没想过提出赔偿，只是庆幸没被关在牙买加监狱。而他老婆只是会在每次探监的时候，对以往监禁她的狱卒和监视器摇摆她的大屁股**。他们的六个孩子全部转交亲戚抚养，而Harriot的老婆出狱后在怀特监狱附近打工，以便照料Harriot。
•    狱友Bruce和Author经审判被定罪、判刑。他们的妻子都被作为FBI威胁为同谋犯。Bruce的模特儿老婆吓坏了，举报Bruce并带着三个孩子和Bruce离婚。Bruce入狱五年多没见过一次自己的孩子，而他的父亲在他入狱后去世，母亲则住院病危，并且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Author的老婆和Author青梅竹马，不配合政府，后来也被正式起诉。
•    A监仓有个墨西哥老头，小个子白头发，脑后梳个小辫子。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作为同谋犯都被抓进怀特监狱，关在不同监仓。我曾经每天看到这可怜的老头翘首踮脚的通过室外操场的窗户和他一个儿子打哑语做手势，还有总是候在监仓门口眼巴巴等另外一个儿子从走道路过，好随时打招呼。

第三种罪犯加工的方式是“程序和审理不当打击一大片”。貌似公正公平的联邦司法体系存在大量程序和审理的不当，打击一大片无辜者。一方面，联邦检察官利用联邦法庭偏袒政府，玩弄各种司法技巧，达到将嫌犯定罪的目的。比如，只要人被抓进来了，检察官可以不断对你追加起诉，拖延审判以争取时间和证据证人，逼迫嫌疑犯认罪。在技术上，他们可以把你拖在看守所长达36个月，而不必进入审判。我知道Author就是这么被拖延的，最终他结案时已经在怀特看守所呆了50多个月。另一方面，实际存在的法律漏洞和审理不当导致大量冤屈，令人哭笑不得。仅举几个我看到的例子如下：
•    新认识的A监仓狱友Frank，40多岁的白人，两次入狱。前一次入狱20个月，不认罪且赢了审判，重新获得自由，但他说自己其实是有问题的。第二次入狱32个月，认罪后法官判定的刑期只有20个月，不仅多坐了一年的牢，而且Frank说自己没罪，只是不想打官司耗在监狱里。最近几天他心烦，出狱后无家可归。有的狱友说，多坐一年牢可能会获得十万美元的赔偿，弄得他更紧张，想拿到支票怎么办，自己却没有身份证，唯一只有自己的犯人囚服和犯人腕带。
•    H监仓的另一个同室狱友，30左右的老挝人Bongyong因为做假护照被起诉。他被判刑六个月罪有应得，但他的老婆身体不好，只好无奈的看着自己三个不到八岁的孩子被送去孤儿院和其他领养人。就这样一张假护照毁了一家五口人！
•    A监仓做狱工的Bill，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原来我在H监仓的狱友。他入狱七个月连起诉书都没有见到，他的公费律师任何一片纸的法律文件都没有给过他。他自己没文化，到处问别的犯人，可监狱中除了他自己还有谁知道他犯了什么罪？
•    A监仓倒霉的黑人Brady，在他的起诉书上，名字是自己的，姓是他表兄的。一个大活人，经过被捕、提堂、入狱等多道司法程序，连名字都对不上，还被关押在看守所中，令人不可思议。

不仅如此，联邦政府还有两**宝帮助他们制造罪犯：一个是无所不在的电子数据，一个是无孔不入的新闻媒体。FBI和CIA掌控全世界最大的电子数据库，可以轻易提取任何个人的生活和工作信息，包括电话、电脑、通讯、通邮、财务等隐私以及你出现在公共场所的监控录像。此外，政府还可以透过新闻媒体来打击嫌犯，先声夺人，在心理和名声上搞垮你。进了联邦监狱我才知道，新闻媒体和联邦政府是穿一条裤子的，因为联邦检察官办公室是新闻媒体最权威的供应商。

正是在这三种方法和两件法宝之下，美利坚合众国的**机器成了一台精美的巨无霸罪犯绞肉机。它法力无边，比我们所能想象的地球上存在的任何**体制都要强大，无论是**的还是专制的国家。所有的人，一旦卷入这台绞肉机的生产线，成为美国的国家公敌，无一例外的都被加工成为真正的罪犯。我本人在联邦监狱一年多的亲身经历，接触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没有看到一个人是自由的离开。不管你认不认罪，无一例外都被定罪判刑，转去戴罪服刑，成为真正的罪犯。如果有赢了官司获得自由的，实际是这台高效绞肉机生产的次品，其获得自由的代价往往是身心俱碎，倾家荡产。一位押送我出庭的联邦押送官对我说，他所知道的波士顿联邦法院每周一到两起刑事审判，但最近一年他只听说过两次嫌疑犯在审判中洗脱罪名，赢得自由。

美国的司法制度堪称人类制度的典范与人类智慧的结晶，其设计之精巧完美，流程之漫长而无懈可击，犯人生产之高效和高品质，举世无双，无与伦比。相比之下，咱们红卫兵小将们搞的牛棚对美国政府的罪犯绞肉机岂止是小巫见大巫！如果说，二十世纪的中国**是“士可杀，亦可辱”，那么在二十一世纪的美国监狱，人家对所有人统统是“既不杀，亦不辱”，而是温水煮青蛙。

还有什么比这种看不见的刀子杀人更有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