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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佩服和忧虑之际,老巫婆Sandra打开了牢门狗洞,“Lunch time,”说着便递进来午餐餐盒。餐盒里是两块硬邦邦的比萨饼和一堆冻得冰渣似的卷心菜。我将卷心菜扒拉进茶杯,和里面的另外半个酸黄瓜放在一起,然后把比萨饼连同餐盒退回给Sandra。
看累了报纸,我翻起了身边最新的《财经》杂志。是秘书罗靖专门从北京定期邮寄到怀特监狱的。一年来,这本杂志和我的老花镜伴随我在怀特监狱的艰难岁月,提醒我遥远的深圳和祖国近在我眼前。目前这老花镜我片刻不离,但《财经》杂志却对我逐渐陌生,部分原因是该杂志的传闻影响了老吴对内容的忠诚,部分原因是老吴的狱中宁静生活和国内热火朝天的局面是两重天。今天老吴不无悲哀的发现新到手的一期《财经》更加陌生了。这恰好是胡舒立等人人去楼空后第一期,社评题目是“理念支撑下的坚持”,似乎写照了老吴当下的心境。
过不多久,老巫婆Sandra迫不及待的开门进来检查我的电脑和光盘。狱方对老吴这个怀特监狱唯一电脑专用户如临大敌,每天检查三次,唯恐出现纰漏。先由Sandra这种普通狱卒检查,中间由巡佐或上尉来巡视时检查,甚至监狱官Captain也会时不时光临我这个小小中国人的牢房,第三次在半夜前后由当班狱卒检查。
我熟练地把所有光盘摊开在地上,象变扑克牌戏法一样,先是4张小CD,然后是6张政府翻译盘,再是8张DVD的政府Discoveries,接着是18张存有办公电脑数据的DVD光盘,最后是8张律师提供的其他资料CD盘。老巫婆不可能知道CD和DVD的区别,更不可能知道CD-R和CD-RW是什么意思。她只是非常享受的每天清点这几十张光盘,象数扑克牌一样,认认真真地登记她的审查表,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不厌其烦。有时候我真担心,光盘被这样的每天颠三倒四的翻来翻去,里面的数据一定会损坏。其实我已经把光盘资料拷贝到电脑之中,他们没必要对这些光盘如临大敌。但怀特监狱的工作人员懂电脑的不多。也许他们通过这样的检查,提醒我别做坏事,别惹麻烦。
检查我的电脑和光盘,Sandra是最耐心认真的一个,同她做其他工作一样的一丝不苟。她跟我说过,这份工作对她很重要,她对我只是公事公办。刚开始的时候我不耐烦,现在学乖了,理解她是在做自己份内的事,同时不想让他们找到借口取消我的电脑使用权。我相信许多狱卒对犯人持非常矛盾的心理,一方面自己所服务的对象都是社会渣滓,另一方面在监督他们的同时还得给这些人提供服务和招待。但凭心而论,怀特监狱的看守人员大多恪尽职守。罗德岛是美国经济最差的一个州,也是少数几个允许妓女合法营业的州。怀特监狱之所以建在这里是振兴本地经济的一种做法。这里的狱卒大多来自中低收入阶层,白人为主,黑人和少数族裔也占一半。怀特监狱的犯人伙食不好,但有些看守为省钱,和我们吃一样的犯人餐,只不过他们能吃到厨房狱工专享的鸡蛋和苹果。
Sandra清点完我的电脑和光盘,走出牢房后在控制台关闭了我的推拉铁门。我把满地狼藉的光盘重新归置好,塞回电脑包。我不知道每天这样机械重复的检查将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在这个禁闭牢房要呆到什么时候。我敢肯定,最先不耐烦的一定是我,而不是狱卒。
四十五天以来,我夜以继日的案件整理工作,就是围绕这些光盘中的资料进行的。这无异于在18万页证据资料和26万个电脑文件中大海捞针,而且必须在限定时间的条件下完成。从一个公司十几年横跨中美港三地的经营历史中,检方挑出一根刺,说某个产品的合同违法,然后你得从这些海量数据的资料和文件中找到证据证明自己无罪。你必须理顺这个合同的来龙去脉,包括报价、签单、付款、收货、发货、仓储、业务等所有流程中全部往来单据、Email、传真等细节。你必须通过你的证据再现历史,恢复检方断章取义扭曲的事件真相。他们的起诉书象天女散花一样检控了我们十几年来的经营历史,这每一朵花就是一根致命的毒刺。我必须逐一对每项指控收集和整理所有必要证据进行反驳和说明。
大量的证据的和线索犹如针和线的关系。我既需要将不同的针(即证据)和各自所属的线索串在一起,同时还需要将这些串好的针和线梳理清楚,依据事实相互交织,还原某个或系列事件的过去和真相。而且,这些整理出来的证据和文件,将经过律师的专业审核,挑选重要的出来,再经过检方的百般刁难,才能在审判的时候呈堂供证。
更艰难的是力量悬殊和百密一疏。我在这四十五天内要完成的所有工作,对检方来说他们在起诉书下达之前早就完成,而且不少工作在我被捕之前他们就已经准备妥当。不仅如此,我所依赖的全部资料都是他们已经掌握而且由他们提供的。检察官身后的FBI和CIA是美国政府称霸全球的两把利剑,拥有无穷的资源。他们要从一家企业的十多年业务历史中找一些漏洞,从几个中国人身上挖一些伤疤是易如反掌。同时,我作为案件的主嫌,有责任和义务替自己和大家辩护,而且作为公司的创始人和中美港三地的公司的负责人,我是唯一对检方指控有能力提供解释和反驳的人。就这样,一方是蓄谋已久,严阵以待,而另一方是孤军奋战,大海捞针。
我的工作为整个律师团提供了辩护基础。我们的辩护必须逐一全部反驳他们的指控,针对68页的起诉书逐字逐句进行,针对全部240个Hotdocs中数千页证据的每一页有完全的准备。如果有一件疏忽和遗漏,哪怕是一句话或一项指控被检方钻了空子,都可能导致审判的时候陪审团对我们定罪。
后来我才明白,证明自己不是什么和证明自己是什么完全是两回事。此前,我一辈子都在证明自己是什么,是大学生啊,是知识分子啊,是老板啊,是好男人啊。但就在这四十五天中,我发现纵使我浑身是嘴,还是一样无济于事。用咱俗话说,“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实际上,等我逐渐明白全案的规模、跨度、和凶险,我已经麻木。每天,我就是机械的穿越在成千上万的电脑文件中,翻山越岭的找寻一切对我们有利的证据和线索,进行整理、编辑、和分析。
看着电脑包中的这堆光盘,我欣慰的感到,能独自在这段时间完成案卷整理工作简直是奇迹。我面对的是美国政府铺天盖地撒下的一张天罗地网,由众多FBI和CIA经年累月收集编织的,其动用的人力物力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以前总觉得老吴是唐吉珂德,在深圳的驰创电子菜园子整天和看不见的风车做殊死搏斗。抓到联邦监狱后我才意识到,老吴找到了真正的对手,在和全世界最大的情报机构过招!
本以为自己远离了政治,没想到政治对老吴如影形随。不知道这是老吴的个人悲哀,还是中国人的集体悲哀,抑或两者都有?
放下手中捧着的《财经》杂志,来到牢房窗前,我盼着整理的文件顺利抵达其他律师和国内同事手上。我的案子,这里的狱卒和法院的押运官都知道是大案要案。我的律师则说如此规模的案件在麻省难得一见。身在漩涡中心,除了狱中生活看似日复一日枯燥和单调,我清楚的看见远处的巨浪排山倒海一般涌来,浪尖比我眼前的监狱高墙还要高许多许多。
用户810561 2010-5-14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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