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Nortel的鼎盛时期,其实就已经有了一些不祥的苗头。
在那一段时间,一方面是有关高科技行业里一个又一个的暴发的神话,另一方面,又是不断听到的各种裁员重组的新闻。各种消息喜忧参半,让人有点摸不透下一步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情。
一次,又一个和Nortel直接有关的行业负面新闻见报,让不少人的信心受到了打击。公司各层头头脑脑不得不出面解释,对大家的情绪进行安抚。我所在的部门召开员工大会,由部门主管讲话介绍情况。面对下面提出的各种问题和质询,这位主管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他是隐秘不说,还是真不知情,总之他极力用一切可能的有利因素来证明,我们现在一切正常,可以高枕无忧。在东拉西扯中,甚至把我们那个后来被人抢去又*毙了的产品抬出来佐证我们的能力,还以那个刚建好不久的实验室为例,证明我们不会被取代,因为“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实验室”。这种理由听了让人啼笑皆非。抛开这种实验室实际上是个“烧钱”的黑窟窿这样的事实不谈,一个实验室在对公司命运这样大的问题上,能有多大作为难道还不清楚吗?
Nortel在市场上的地位,虽然还没被完全动摇,但是已经很明显地受到了来自像Cisco,Juniper等诸多新兴公司的冲击。这些公司以其在行业里展示出的朝气和活力,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另一方面,Nortel在经过一段疯狂扩充后,大批新人涌入。这些人里,很多实际上并不具备必要的工作经验。有的人虽然学历挺高,但从未参加过具体的工程设计,基本上没有动手能力。同时因为这一时期Nortel为了招揽人才,大幅提高了新人的进门工资标准,从而出现了不少新来的人什么也干不了,却拿着比不少老员工还高的工资的情况,这让许多老员工极为不满。于是老员工们纷纷离职,转而投奔那些新兴公司的事情在这一时期也达到了高峰。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离开的消息。
终于到了有一天,我也要走了。
离开的过程没有任何波澜。那段时间人们对此类事情早已习惯,没有人会对此有何特别关注。办完了相关手续后,我收到了一份Nortel人事部门的问卷调查表。表上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可以做些什么事能让你改变决定留下吗?一个挺温馨的问题。我当然知道,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借此了解员工流动的原因。想当年,我那样盼星星盼月亮地期盼来自Nortel的消息,不就是为了能早一天迈进这个大门吗?如今,这个曾经的“梦幻之地”成了我不想多呆一天的地方,其原因,又岂是几句话能说清的?
第二个问题是:你对Nortel的未来发展有何建议?对我而言,这里给我留下了太多的失望,但它毕竟也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可以说我是从这里才真正走进了西方工业顶尖殿堂的大门,触摸到了这个行业的时代脉搏。如今要走了,好话总是要说几句的。在几句诸如如何享受留恋在Nortel工作生活的话之后,我在最后写道:祝Nortel越来越好!
“越来越好”,不过是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愿望。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就是这个也都成了难以企及的奢望。
离开Nortel后,我并没有断了与Nortel的联系。我的许多朋友还在那,人也还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同样还是在Nortel那张巨大的网笼罩之下。那里发生的每件事,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传到城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进入2001年后,形势开始变得不那么乐观了。在那股高科技的疯狂过后,越来越多的负面新闻开始出现。人们认识到,“互联网”这个圈子,并非像原来想象的那样是个深不见底的金矿。当越来越多的人把勺子伸进这个饭桶时才发现,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对此首先开始有反应的是股票市场。自2000年底左右开始,各个.com 类型的股票就开始一路下跌,并很快蔓延到其他相关行业。
采取紧缩政策,成为了许多公司的首选措施。Nortel首先对其光纤器件设备的生产线下手,停止了原来每日三班的高速生产,辞退了几个月前刚刚经过培训后招收进来的大批技术工人,并终止了原来准备进一步扩充生产的计划。当然,这一切远远不够。很快,全公司范围内的裁员开始了。
首当其冲的是那些在公司高速扩充期间招进来的员工。有些人刚进来不久,几乎椅子还没有坐热,就被裁了。不少新移民员工,夫妻二人在前一时期同时进入这个公司,又都在这个时候一起被请回了家。对他们而言,他们赶上了这里最好的时候,也赶上了最糟糕的时候。
任何人碰到裁员这种事都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像Nortel这样规模的公司自然不能简单地一推了事。按照惯例,公司要采取一些措施帮助受到影响的人,例如,为有需要的人提供必要的心理辅导,调整心态。提供一些方便帮助他们找工作,等等。由于裁员人数众多,Nortel启用了一座刚刚建成不久的建筑。这里本来是准备作为新扩充的光纤设备生产车间的,刚刚建好还没投入使用,就面临着被关闭的结局。空荡荡的厂房正好被用来容纳这些被裁的员工。他们可以到这儿来上网,准备简历,打电话,找工作。进出这里的都是有着同样命运的人,这个地方因此而被戏称为“难民营”。
当然,很多事不必Nortel自己出面,有很多其他的公司专门是干这个买卖的。这样做的一个好处就是有关部门不必直接面对那些员工,少却许多尴尬。再一个是这些公司属于是“职业杀手”,干这个活儿干净利索,不会拖泥带水。有一部美国电影“在云端”,说的就是这类故事。由乔治克鲁尼演的那个角色,就是专职替人裁员的。他几乎每天都要飞来飞去,到各个面临裁员的地方,沿着一套公式化的程序,和每一个被裁的人面谈。无论对方是愤怒,是悲伤,他都无动于衷,用平淡而冰冷的语气一口气说完后,交给对方相关的文件,外加一叠印的花花绿绿的有关各种服务的宣传品,到这儿,他对这个人的工作就算完了。虽然他也知道,那些东西没有一点用处,出了门就会被人随手扔掉,但那已经不是他的事了。
因为一些人失去工作竟然会给另一些人创造工作,也算是这个时代的一种“黑色幽默”吧。
高科技泡沫破裂绝不仅仅是Nortel一家的事。所有这个行业里的公司在那个时期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被裁掉的员工在那个时期要想重新找到工作面临着非常大的挑战,特别是工作经验不足的人。公司所提供的帮助,本来就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在这种形势下,更是杯水车薪,毫无用处。众人只能“飞鸟各投林”,自寻出路。为了维持生计,有的被迫改行,转去开店,甚至开出租车。
几年前,有一次我出差早上去机场,叫了一辆出租。开车的是一个印巴人。聊起我此行的目的和工作,那个司机有些伤感地说,他以前也在Nortel工作,也曾是个工程师。被裁了之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只好改干这个了。听了这个故事,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直接面对这样一位曾经的同行,不禁有一种酸楚的感觉。我们两个,虽然是他开车,我坐车,所差的,其实也仅是一点点运气而已。
当然,也有不少人不甘就此罢休。此地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纷纷南下,转去那些机会相对多些的地区。但这一出路也并非对每个人都是轻而易举。年轻人无牵无挂,自然好办,一旦决定,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那些拉家带口的人就没那么容易了。为了保险,很多家庭的男人出门南下工作,准备待将一切安顿好之后再搬家。这边就留下女人带着孩子看家。这种情况在那片曾经有人彻夜排队抢购房子的地区尤为普遍,以至于有人管那个区叫“寡妇村”。有些父母,孩子前几年移了民,找到了工作,又很快买了房子,被孩子高高兴兴地接来指望享几天福,没想到碰上了这么一出。孩子离家到别处工作,老人因为身份问题没法同行,也就只能在此守着一座空房子过日子。曾经兴旺红火的一个社区,因此变得冷冷清清了。
2001年的911事件,在对美国以致整个西方世界的政治环境产生重大冲击的同时,也对其经济形势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这一事件几乎成为了高科技泡沫破灭的标志性节点。整个形势在此后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仅Nortel一家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就有六万多员工被解雇。截至到2002年8月,Nortel的市值已经由其高峰时期的近四千亿,一路跳水跌至不足五十亿。
2001年11月,Nortel总裁John Roth黯然宣布辞职。
一代强人John Roth的离去,虽然并不令人意外,但给Nortel的员工以及整个工业界所带来的打击仍是无法避免,失望情绪迅速蔓延。几个Nortel员工把一首曲调伤感的歌曲改头换面,填上了自己写的词,然后传到了网上,在Nortel现在和曾经的员工中产生了极大的共鸣。这么多年过后,歌里的大部分词我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其中一句“John Roth is gone …”所流露出的那种“被抛弃”后的绝望,却让我一直难以忘记。
不知为什么,这句唱词所带来的意境,总让我把它和一部电影的场景连到一起。在那部描写盟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发动的史上规模最大的空降作战-“市场花园”行动-的美国电影“遥远的桥”中,英军第一空降师奉命攻占位于荷兰东部城市安恒市附近的大桥,以期为盟军打通战略补给通道。因为计划不周以及一系列的阴差阳错,苦战一周仍未达到目的,行动宣告失败。英军伤亡惨重,不得不丢下伤员,狼狈撤退。那些被遗弃的伤员,身处四面包围,无粮无弹,缺医少药,只能或躺或坐地挤在一起,以一种绝望的目光,看着四面围上来的德国人。。。除了束手就擒,任其宰割,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Nortel,就像那条曾被誉为“永不沉没”的巨轮泰坦尼克号一样,曾被无数人引以为骄傲,并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托付给了它。无奈,现在它的命运也如同那条船一样,千疮百孔,在风雨中飘摇,恐怕很难再看见明天的太阳了。
用户1002028 2013-12-11 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