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评论：从中国山寨手机到美国山寨总统

　摘要：2008年是全球性精英偶像倒塌和平民化社会兴起的标志年份，在一系列天灾人祸面前，中外精英们的恐慌、愚蠢、贪婪、自私和懦弱让人大跌眼镜，而民间/草根力量和勇气得以彰显，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火爆正是这种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哪里有山寨，哪里就一定有官商和精英垄断；哪里充斥着潜规则，哪里就盛行江湖文化。解析山寨制造和文化，也是一个反思现代商业文明的过程，只有反思越彻底，就会越理解山寨制造和文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历史总是充满吊诡。就好象前几天一位朋友所说，你我就好象台球桌上的各色彩球，当“某种神秘力量”举杆击球后，你我的运动轨迹和最后落点便已经注定，虽然整个过程显得杂乱无章和跌宕起伏。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从来没有哪一个年份好象2008年一样，你我的生活和整个国家甚至全世界如此紧密联系在一起，不论你是总统、金融巨头、企业家、基金经理、股民、娱乐城老板、普通工人还是的士司机、大排档老板甚至是站街女子。

　　回首2008年，哪些大事让你记忆犹新？是让百万农民工兄弟姐们困在广州火车站的冰雪风暴，是震撼和感动华人世界的汶川大地震受难同胞，是让整个民族愤怒的“三鹿奶粉事件”中蒙牛、伊利等所谓中国品牌企业的真实面目，还是让全世界都手足无措的“金融海啸”和股市暴跌，或者是中国成功举办奥运会和迎来改革开放30年，还是奥巴马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还是中国网民向西方媒体开炮？甚至是国内互联网上有关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的热烈讨论？当然，还有反映明星糜烂生活的“艳照门”事件？

　　对于个人来说，“山寨”是2008年我生活的关键词：年初我从一家外资电子技术媒体跳到了一家深圳手机方案设计公司，工作地点从北京的高级写字楼和酒店转到了拥挤和嘈杂的深圳华强北，交流对象由举止优雅、夹杂着英文的VP和CXO变成了满嘴脏话、喜欢抽烟和泡功夫茶的“山寨英雄们”(山寨手机制造商的老板)。利用职业之便，我经常在华强北买一些山寨手机送给亲朋好友们，看着60多岁的老人学会用触摸手写功能发短消息给他的儿女们，喜欢唱歌的老人在床上用山寨手机录制自己的歌声到半夜……。当然，作为一个曾经的媒体工作者，我也忍不住写了一篇关于“深圳山寨制造兴衰”的文章放在网上，并开始深入研究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以及它背后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技术源头

山寨背景：全球性的平民社会兴起

　　我惊奇地发现，“山寨”不仅是我个人的关键词，更是2008年全球性的关键词，蕴涵着全球政治、经济、文化和技术上的新趋势。“山寨”的本质是什么？是平民智慧和力量，是草根文化和精神，是2006年《时代》杂志的年度封面人物“YOU”，是平凡的我，也是平凡的你，这在2008年表现得淋漓尽致。

　　回到本文开头2008年的这些国内国外大事上。冰雪风暴和汶川大地震让这个陶醉在“中国崛起”的浮躁民族冷静了下来，重新意识到草根人群/普通人们生活依然艰辛，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让我们暂时忘记股票和房子，重新关心身边的人和同胞；同时，民间/草根力量在救灾中表现出的美德和发挥的巨大作用，又让整个国家感动和振奋。在奥运火炬传递期间，针对西方媒体对中国的固有偏见和不实报道，也是国内外的普通民众自发组织起来进行揭露和批判，例如旨在收集、整理并发布西方主流媒体作假诬陷中国的证据的非政府网站Anti-CNN.com，有数百名志愿者报名参与网站的资料收集整理、翻译、技术支持等工作。

　　事实上，过去30年的中国历史，就是中国民间/草根力量觉醒和唤发的历史。2008年北京奥运会，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成果，展示了十几亿中国人为了现代化和融入世界文明所付出的努力——在西方世界的眼里，中国何尝又不是一个山寨式崛起呢，举目望去，无论是中国城市建筑、中国人的穿衣打扮和行为举止，还是中国制造的产品，都充满了山寨式的粗造、杂乱无章和风格怪异，集传统、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于一体。

　　如果说“无与伦比”的2008北京奥运会大大提升了中国这个国家品牌，无形中也给所有中国企业品牌加了分的话，那么2008年很多中国企业品牌则是给国家品牌减了分，抹了黑。“三鹿奶粉事件”狠狠地给了所谓的中国企业家一记耳光，蒙牛和伊利这些外表光鲜的中国品牌制造，竟然不如中国山寨制造；那些口若悬河的企业家精英们，在人祸面前集体懦弱——30年过去了，中国品牌离世界级品牌依然遥远，它们在北京奥运会期间“牛气冲天”的广告充其量不过是品牌幻影。

　　而在大洋彼岸，全世界最强大国家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山寨制造——一是奥巴马是美国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典型的草根种族；二是奥巴马来自民主党，相比代表大公司和有钱人利益的共和党，民主党更多代表中下层的利益；三是奥巴马竞选成功得益于重视Google、Facebook、Myspace和YouTube等互联网技术和网站，而互联网又是草根人群聚集的地方——有点类似于我们“超级女声”和“快乐男生”选秀的味道。在此前的2008年6月，中国的最高领导人胡锦涛和温家宝在人民网上也有了自己的粉丝团“什锦八宝饭”，这既是他们亲民的执政风格赢得普通老百姓的认同，也是中国政治的历史性进步——领袖权威是来源于人们的支持和爱戴，而不是来自于神秘主义。

　　而抛开那些复杂的经济理论，“金融海啸”也可以从草根人群消费的角度上来解释——这也是民主党重新入主白宫和奥巴马当选的主要原因。清华大学教授孙立平认为：“这场危机在美国是消费过度，并以过分膨胀的信用来支撑其过度的消费，在中国则是生产能力过剩，内部需求不足，消费不足”。而周斌则指出，次贷等所谓的金融创新实际上是一种空中楼阁的游戏，其依靠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征收铸币税，向全球借债消费的繁荣模式，相当于一个“庞氏骗局”，反正美国归还给债权人的，始终是“美元白条”。

　　我浅薄地解释一下，由于美国社会贫富两极分化，普通老百姓本身并没有能力维持体面的生活却被金融家们硬撑((如次贷中大量底层美国民众买房，过度鼓励信用卡消费和及时享乐)；而中国由于长期低工资、低福利和低社保体制，国内普通民众消费能力严重不足，一直依赖于投资和出口给美国人消费，一旦美国出了问题，中国自己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换句话说，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是生产能力过剩和消费需求不足，生产能力(企业和工厂)通常由富人掌握，而消费的却是普通老百姓，因此经济危机本质上是因为贫富两极分化，即普通老百姓/草根人群没有钱消费，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都是如此——简而言之，经济危机本质上就是脱离普通老百姓的虚假繁荣破灭。

　　透过上述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大事，可以看出，2008年是全球性精英失语和平民化社会兴起的标志年份——其中一些是因为重视草根获得成功，另一些是因为漠视草根而受到惩罚。在地震、暴风雪、金融海啸、毒奶粉这些天灾人祸面前，无论是美国的金融和汽车巨头，还是中国某些官员和企业家们，这些所谓的精英们不但和普通老百姓一样手足无措，而且他们所表现出的贪婪、自私、懦弱和不负责任，甚至超过普通老百姓。相反，草根/民间的力量、智慧和勇气，却让社会感动和震撼。

　　也正是在这种精英倒塌、平民兴起的时代背景下，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迅速火爆起来。

　　在山寨手机一举成名后，中国各行各业的“山寨化”样本也迅速被网友们收集和挖掘出来，并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最典型的就是天涯论坛上的帖子《这是一个全民工业学山寨的年代》。除了实体产业的真正“山寨化”外，《纽约时报》、春晚、电视剧《红楼梦》、电影、明星、学者、垄断国企等一系列代表精英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符号也相继被文化意义上的“山寨化”——也就是在互联网上被恶搞，形成独特的“山寨文化”——可以在网上搜一下“盘点2008十大山寨事件”，保证让你笑翻天。但笑过之后，我们会发现，除了少数是纯粹出于搞笑和无厘头外，多数被“山寨化”恶搞的对象都或多或少具有这些特点：垄断、装腔作势、假权威、伪崇高、高高在上、一本正经、假公正、假精英、不负责任……，网友们的恶搞是对它们“脱离群众、假精英”的无情嘲讽。

解读山寨制造，反思现代商业文明

　　不过，随着山寨手机、山寨制造及衍生的山寨文化在2008年达到顶峰的同时，有关它们的争论也越显激烈——赞同者津津乐道于它们的创新和草根精神，鼓吹是历史的进步，是平民的胜利；反对者则抓住其践踏知识产权和规避相关法律的原罪不放，斥之为文明的倒退，是社会的堕落。而当政者的态度暧昧，打击和所谓的招安政策并存——例如在手机行业，2008年有关部门放松了牌照制度和简化了入网认证，也在奥运会前夕对山寨手机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严打，但后来又不了了之。

　　争论归争论，实体经济的“山寨化”依然高歌猛进，从最初的山寨手机漫延到数码相机和平板电视，山寨上网笔记本的火爆也一触即发。事实上，山寨化现象不仅在电子产业，也早已经在其他行业广泛存在，甚至是一个全球化的产业现象。例如，服装行业ZARA/H&M和山寨手机的成功秘密如出一辙；经济型酒店就是酒店产业的山寨化；Google和百度(连接无数小广告商和网站)是互联网广告产业的山寨化；沃尔玛销售的大量无品牌产品和自有品牌百货本质上就是山寨制造；淘宝网本质就是网上深圳华强北……。而在文艺界，超女/快男 (山寨艺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各类DV影片(山寨电影)、《百家讲坛》(山寨学者)等山寨化现象也层出不穷。

　　从产品表现形式上来说，如果把品牌产品视为现代商业文明的结晶的话，那么山寨制造则一方面是模仿，另一方面则是对现代商业文明的反叛和讽刺：山寨产品常常是前现代(成本低廉、做工略显粗糙、无视知识产权保护)和后现代(互联网，反精英，夸张性模仿/无厘头/恶搞)元素的结合。与此同时，山寨产业的产品定义(低端产品也有丰富功能)、产品定价(一步到底)、质量要求(差不多就好)、产业分工和合作模式(群狼咬死猛虎)等，也不断挑战我们对现代商业文明的理解：品牌、质量和技术为先、知识产权保护、产品区隔定价、规模效应。

　　抛开对山寨的偏见和狂热，从宏观和微观角度上更深入分析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就会发现，表面上的灰色甚至违法因素其实只占它们成功原因的一小部分——所谓灰色大多是垄断经济环境下中国民营企业通常意义的原罪。它们的成功，更多是既顺应和利用了全球政治、经济、文化和技术上的发展趋势，也反映了中国的特殊国情：全球性的“下流社会”化趋势和新兴消费者涌现，需要新的产品定义和定价模式，技术成熟、中国企业研发和管理能力落后、社会信息化程度提高，推动新的产业分工和合作模式……。我再一次惊奇地发现，在赤裸裸侵犯知识产权和血淋淋价格战同时，山寨制造身上也隐现目前最新的经营理念实践——如“长尾理论”和“维基经济学”等。

　　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是昙花一现还是会愈演愈烈？这是过去几个月来我被问得最多的问题——事后分析总是能够自圆其说，能够预测未来才是真正的高手。坦率地说，我不是高手，我不能够预测未来，但我想以一个很空虚的反问代替我的回答：现代商业文明/商业模式，是建立在几亿欧美人现代化的成功经验基础上，但是能够承载(亚非拉美国家)几十亿人的现代化吗？——山寨化的时代背景正是亚非拉美国家几十亿人的现代化进程。欧美国家的生产和消费模式，是理所当然和不变的真理，还是我们可能需要另一条道路？或者说,是否有一条介于传统和山寨间的新道路?

　　对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最严厉的批评通常是，它们违反游戏规则甚至是法律——确实，这是它们的原罪，是它们成功的法宝，但也可能是未来葬送自己的祸根，所谓“革命者被革命”。不过，当成千上万的人争先恐后去打破规则的时候——例如30年前大量偷偷摸摸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安徽小岗村农民，例如当年成千上万的广东人逃往香港；通常我们需要反思两点：一是所谓的规则，是不是只是台面上的规则，台面下还有潜规则，只要不打破潜破则，大家就可以心照不宣？二是所谓规则的合理性，是否值得反思，是否反映了普通人的利益，是否需要改变？

　　举一个我个人的例子。在北京工作和生活两年间的饭局上，我多次听到这样段子，证明一个人在北京混得还行，有三样：入学，家里有小孩子，能够顺利入学；看病，家里有病人，能够在大点医院挂得上号；捞人，家里有人犯了事，能够在局子里把人捞出来。虽然我一直还为自己是一个勤奋努力工作的人感到自豪，但每次我听到这个段子，都觉得自己很失败——但愿这只是我个人的失败。入学和捞人我没有遇到过，但是我却有好几次清晨四点起床去大医院挂号看病的经历。当我一路咒骂着赶到医院，看着医院里早排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很多都是满眼悲伤、疲惫夹杂着麻木的农民，我的情绪也由咒骂变成悲哀和叹息，对黑诊所/山寨医院为何屡禁不止也有所理解了。

　　你我都还不算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但我们的生活已经如此艰难，那些最底层的人生活又会如何呢？所以我的朋友张国斌一直告诫某些精英们，在评论“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前一定要“对普通大众怀有一颗关怀和慈悲之心”。在知名乐评人王小峰关于“狗仔队”的最新DV电影《你丫真狠》中，“狗仔队”有这样一段这样让人发笑但又让人辛酸的台词——你说我不挺身而出，咱老百姓看什么啊，咱老百姓没有啥追求，房子买不起，小汽车坐不起，高级酒店住不起，二奶包不起，情人养不起，都混到这份上了，你让大家意淫一下，有什么不好啊?

　　所以，有人说山寨产品利用了普通老百姓的“俗气”——例如喜欢假宝石手机、跑车手机和大喇叭手机等等，更是显得可笑。当我们的某些官员还停留在出国赌博和嫖妓，当中上层精英还停留在喝红酒加雪碧和芝华士加绿茶、住三流西式洋楼、抖富和及时行乐的时候，为何对普通老百姓要求那么高呢——事实上，草根人群的消费和行为模式，说到底是对他所接触到的“精英层”的模仿，在一个家庭中，是子女对父母的模仿，在一个公司里，是员工对老板的模仿……，因此如果说草根人群“俗”的话，那么根源也是在所谓的精英层那里。在知名学者陈丹青的《退步集》里，我们看到了一副“穿西装打领带的农村青年”的照片，边上的注解是“他仿效的并是真的香港人或西方人，而是本村第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人”。

　　哪里有山寨，哪里就一定有精英垄断和官商；哪里充斥着潜规则，哪里就盛行江湖文化。如果说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是“恶之花”，那么“恶”也可能隐藏在现代商业文明中。就好象我认为大人教育小孩子的同时也应该是一个自我反省和自我教育的过程——极端地说，小孩子所有的问题，都是大人的问题，都可以在大人身上找到根源，越反省和检讨自己，才能够越理解自己的孩子。无论是善还是恶，山寨也是现代商业文明中的一个产物，深入解析山寨制造，同时也是一个反思现代商业文明的过程，只有反思越彻底，就会越理解山寨制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最后总结一下，山寨文化的核心，是新平民社会里草根人群对精英政治、商业和文化的讽刺和反叛当然也夹杂着向往，是草根人群渴望被关注、平等参与和共享现代文明的另类表达，而山寨制造正是这种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山寨制造和山寨文化，是现代精英文化/商业模式在新\平民时代遭遇的最初尴尬。尽管山寨和精英目前打得难解难分，但它们正一起孕育新经济、文化和技术背景下的新商业模式——因为说到底，山寨和精英其实是前世和今生的关系，互为因果，互为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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