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振洲杂文】幸福

    9：45am，禁闭时间到。在狱卒的催促下，我匆忙挂上话筒，回到牢房，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十年前，在生意比较困难的时候，我觉得要是有一百万，我就会是一个幸福的人了。当时我在加拿大的多伦多，常一个人周末闲得无聊独自去电影院看电影。这当然不能算幸福的事情了。数年前，当我意识到我的资产已经超过这一数字的时候，我有过些许片刻的满足，但我并不觉得幸福，只是觉得“明年会更好！”只是一个劲的想继续往前走，追赶幸福，用时髦的话“想要飞得更高”。

    三、四个月前，一个在英国投行工作的校友从伦敦打电话来提醒说，不景气应该会迅速扩展到中国，劝我要注意紧缩开支。我当时信心满满地说，我们财年的增长计划还应该是30%以上，甚至40%。友人笑笑说，2009年对许多公司来说能持平就不错了。我当时依然如故的，天天工作十小时以上。幸福对我来说，就是周末能睡个好觉。至于工作日的时候，幸福犹如每年30%以上的增长，永远是未来的事情。

    两个月前，当我锒铛入狱，我能一如所愿的睡觉了，想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睡得象婴儿一样香甜，可这不是幸福，是对监禁的逃避。入狱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我都庆幸自己，我没有病倒，没有被焦虑击倒，没有向屈辱低头；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我都有所进步，俯卧撑做得更多了，英语更好了，对人生体验更深了。但这些，还不是幸福，充其量，只能是个人的一点点安慰和进步。

    知道了幸福不是什么，还应该知道幸福究竟是什么。有人说，幸福如杯中茶，冷暖自知。还有人说，幸福的人或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或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但这些，还没有告诉我们幸福是什么，我今晚，挂了话筒，回到牢房，我狱友Long看我一脸严肃，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我很happy，他一脸愕然。

我跟他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但明天是怎样的一天呢？应该是新的一天，比如Long，每天能坚持锻炼身体，而且围棋象棋的水平也逐渐提高，这样，当Long出狱的时候，他将是一个比入狱前更聪敏更健美的小伙子，那该多好！Long听我说完，一脸幸福的样子，转身睡去了。

    幸福首先是可以分享的，而且幸福不因分享而越变越少，幸福反而因为分享而更加持久。我伏案提笔，想将幸福留在纸上。

    刚才，我和前女友Gloria谈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她为救我，不计前嫌挺身而出。最近因为我案件的事情，操劳过度，本来就不好的身体现在就更不好了。我很担心，让她多休息。她说，她想趁周末，去一些我们以前常去的地方，看有什么变化，然后写信给我。她说，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她不想写，想让我出狱之后自己去感受。

    我很感动，我说，Gloria，你哪里都不用去，周末好好休息，你身边所有的，包括自由的空气，都是老吴没有的。自由在心，而不在行。用心去感受自由，然后再告诉我你自己内心感受的欢快，就等于是老吴也享受了自由与欢快。Gloria释然，我相信话筒另一端的她肯定在微笑。

    对于囚犯老吴，自己所爱的人的自由与欢快，也是自己的自由与欢快。只有这样，爱将会延续并发光，而上帝也会在云端微笑，魔鬼则会在地下咆哮。监狱可以囚禁一具肉体，但监狱无法囚禁一颗自由的心，自由的心得到爱的滋润，见证到上帝的伟大和生命的美妙，这就是幸福。

    今天我收到同事的来信，是我60多天来第三次收到信了。我爱不释手，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位行政秘书书写了办公室的不少闲言絮语，风趣而信息量丰富，让我眉开眼笑；一位业务经理的来信，让我这个平时只会与下属谈业务与管理的老板，反过来发现这位经理极具人性化的一面；而我的助理在抱怨我的被捕给她搁了一摊子麻烦事的同时，字里行间透露出喜悦，因为老吴这纸老虎不在，其他同事可以更好发挥自己了；我最欣慰的是绵阳的同事来信，他/她们在经历四川大地震之后的半年多之后又一次经历公司大地震，但他/她们依然在顽强坚守着，让我感激。

    幸福是什么？幸福对于囚犯老吴来说就是一堆从地球那边传来的白纸黑字。幸福跃然纸上，然而，幸福看不见，摸不着。幸福是患难时见到的真情。幸福一定是不孤独的。

    我更幸福的是见到了两个女儿，虽然隔着厚厚的玻璃，但她们显然不再惊恐。小女儿13岁，她不断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出来。大女儿17岁，已经拿到驾照了。她显然从网上查过，一知半解地问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和税有关。我前妻因同案涉嫌，监外保释，经批准允许送我孩子来探监，她愁容略减，换了个发型，精神多了。我们一家四口，以如此方式团聚，令我想起上个世纪国共之争时国民党的白色恐怖。

    能不恐怖吗？抄公司的同时还抄家，把我留在前妻那里十四、五年前的资料居然都抄走了。能不恐怖吗？妇孺老少，面对十多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能不恐怖吗？三个中国人，在远离祖国的地球的另一端孤零零面临美利坚合众国政府的指控，当今世界最强大的政府！

    面对孩子稚幼的眼神，我微笑，我坦荡。她们在议论和取笑我的新发式，我甚至给她们露出我锻炼之后的胳膊。我拿出孩子的照片，我吻着，然后告诉她们什么是无罪，什么是无辜；我告诉她们许多亲友的关爱，告诉她们最坏的事情发生之后是什么。她们点头，她们把手心隔着玻璃和我的手心对印着，微笑离去。

幸福是什么？幸福无关贫富贵贱，幸福是亲人的团聚，是天伦之乐，是父亲能看见孩子，看着孩子茁壮成长。

    2008年的12月5日，我从深圳转香港赴美，准备陪大女儿参加康奈尔大学的入学面试，之后我自己参加耶鲁大学CEO峰会，记得议题有“经济衰退下的危机处理”，我准备在美国过圣诞，然后回中国过年。飞机抵美后经芝加哥转目的地波士顿，就在我出海关拿了行李准备转机的时候，被带去问过一些话，旋即被捕，手铐脚镣伺候，关进戒备森严的芝加哥MCC联邦监狱，一个多月之后，经过整整八天，千辛万苦，坐飞机旋风式的跨越半个美国，转移了三座监狱，再抵达罗德岛的 Wyatt监狱，离芝加哥其实只有不到2小时的航程。从那之后，我想我在恢复自由之前，幸福是和我无缘了。

    监狱本来是关押罪犯，以确保外面自由社会的人民大众的幸福的，然而今天晚上，禁闭时间到，我挂上话筒，回到牢房，感觉到幸福。

    深夜的Wyatt监狱，狱友Long在熟睡，狱舍中有些犯人没睡，三、五间牢房的灯在亮着，不同牢房的犯人通过通风管来谈话，声音可以传得很远，间或伴随着抽水马桶的水声。今夜，我想美国联邦监狱关押的千千万万犯人，我是最幸福的一个。